就在嘉靖仔细审视海瑞之际,陆炳心头却是一惊。
因为相比起往日里葛布道袍,须发飘飘的道人模样,此时的嘉靖一身常服,威严肃穆,居然没有半分道家气息。
一意修玄的君上,在接见直言劝谏的臣子时,改换了袍服,这是让步?
这倒是猜错了,嘉靖并非对海瑞让步,只是这段时日对于道门观感变差,又见玉净不是道门做派,才做出了调整。
海瑞并没有注意这点,行大礼拜倒下去:“臣海瑞,叩见吾皇万岁!”
嘉靖没有让他平身,更不会赐座,淡淡地道:“你不称罪臣,看来还是不认为自己有罪,反倒觉得毫无过错了?”
海瑞道:“以下犯上,触犯纲常,自然有过,然君君臣臣,各司所职,身为臣子,若不规劝君上,使之背负千秋骂名,那才是罪臣!”
嘉靖从奏章里面就领教过海瑞的言辞厉害,条理清晰,但此时亲自面对,心头还是一塞,张了张嘴,终究不知该如何驳斥。
面对那些忠心于他,畏惧于他的臣子,嘉靖可以随意摆弄,甚至能以模棱两可的青词,让群臣去揣测,若是接近了自己所想,就有奖赏,如若不能,便是罪责自负,与上无关。
可对于海瑞这般直来直往的,他突然发现自己变得孤立无援起来。
人心向背,昭然若揭,是非对错,无庸再辩……
发现殿内一片安静,依旧拜倒在地上,低垂着头的海瑞接着开口了:“陛下,臣四岁便无了父亲,家母守节将我带大,出而为官时,家母便谆谆教诲:‘尔虽无父,既食君禄,君即尔父’!”
“其实岂止我海瑞视陛下若父,天下苍生谁不视天子若父?陛下初登大宝时,铲除积弊,革新政事,一扫正德朝之秽气,还天下以太平!那时风调雨顺,国库充盈,天下百姓何等欣然,都盼着盛世来临……”
“然陛下渐渐忘掉了为君的道理,深居西苑一意玄修,几时察民生之疾苦,几时想过我大明朝数千万百姓,虽有君而无父,虽有官而如盗!两京一十三省,皆是饥寒待毙之婴儿,刀俎待割之鱼肉……君父知否?”
这番话海瑞说得不仅言辞诚恳,更是心血潮涌,一字一句,有千钧之重。
陆炳听得为之动容,就连吕芳对于这位惹得主子生气的臣子怒意,都不禁散去了些。
嘉靖也沉默下去,凝视着这个自始至终跪伏在地上的臣子,片刻后终于叹了口气,缓缓地道:“抬起头来!”
海瑞缓缓抬头。
两张同样清瘦的面庞对视。
海瑞眉宇间满是激荡,带着浓浓的期盼,希望看到天子幡然醒悟的一刻。
嘉靖则是表面温和,眼神深处终究一片冷硬。
不得不承认,刚刚海瑞那番情真意切的话语,确实让他有所触动,但也就是如此了。
嘉靖主要考虑的,还是自己的修行与来日:“大道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若非积行修阴德,动有群魔作障缘……”
在嘉靖看来,他的修行不足,是忽略了阴德,才有孽障丛生。
地府枉死城内的冤魂是孽障,这位令其颜面扫地的海瑞,同样是孽障。
所幸现在还有挽回的机会,可以用孽障去破孽障,起到以毒攻毒之效:“海瑞,你既认朕为君父,朕便要你依玉净神女之言,远涉道途,询求诸洲,取千秋真经,超度幽冥无主的孤魂,你可遵命?”
海瑞眉宇间的激动散去,看也不看玉净,只是涩声道:“君命在上,臣自当遵从,却有一请!”
嘉靖道:“说。”
海瑞垂首叩拜下去:“请将臣之奏疏公布朝野,为天下臣民所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