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盈库是户部储藏钱粮实物的仓储,仓门共有三道,每道高两丈,宽丈三,取纳储两京一十三省财物之意。
寓意挺好,可此时的广盈库,广则广矣,与盈则根本挨不上边。
甚至于正因为它的广,愈发凸显出偌大的仓储,一眼望去四壁皆空的凄凉景象。
倒也不是全空,仔细看去,地面还是薄薄地摆着一层布袋。
这些袋子每堆都是大小两种,大袋装米两斗,小袋装钱十吊。
这是户部的主意,不患寡患不均,无论六部九卿堂官或是各部七品小官,年关来者,一律每人领两袋。
公平了吧!
可此时华灯初上,灯笼点着,户部的官员们被分派在大案前坐着,京城各部的名册摊开,库工们散站在一堆堆袋子前候着,却是如临大敌。
每每这个时候,怒骂混乱是必然的,上回差点挨揍,这一次会发生何等严重的事故,实在难以预料……
在压抑的气氛中,有官员忍不住了,恨恨地道:“户部只是奉命发俸的,拿咱们撒气算什么能耐?”
此言打破了沉默,户部你一眼我一语,都开始埋怨外面那些人,为何不能体谅朝廷难处,安贫守道,过一个心忧天下不改其乐的平安年……
直到一位低着头翻看账册的削瘦官员突然开口:“年难过,今年最难过,得过且过;账要还,是账都要还,有还就还……”
周遭顿时安静起来,一道道视线落了过去,复杂难言。
那瘦削官员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并不算明亮,但极为坚毅的眼睛,坦然地环视周遭:“诸位可知‘年关’之意?”
“贫苦百姓,一年到头,奔于饥寒,阖家老小望穿了眼,等的也就是当家人到了过年这几天,给口肉食,添件衣裳……”
“而当家的,为了上老下小这几双渴望的眼睛,便拼命去忙碌,去求人,看人眼色,听人冷语,此谓之年关,乃是一道难关!”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愈发低沉:“至于极贫人家的年关,那就更是恐慌了,一年下来已时满身债务,怕的就是债主在这个时候上门,催逼如雷。”
“这样的当家人,早在过小年前就得躲出去,留下老小妇孺,在四面透风的破屋里听债主叫骂,一直要骂到除夕之夜,子时离去,才算过了年关……”
换成以往,高高在上的户部官员,哪里理会得了这些贱民的年关,可此时的他们,竟也心有戚戚焉。
因为刚刚年难过的对联,从贫苦百姓家,挂到大明朝许多京官的家门口了!
京里众多官员的欠俸,平均已经多达全年俸禄的一半以上,有些不受重视的部门,甚至一年多都未发俸禄。
现在已经不是唐朝,官员大多出身富裕之家,也不是宋朝,进士有榜下捉婿,大明官员中出身贫寒的很多,京官的待遇不比地方珍贵,靠着俸禄求存的官员同样很多,这个年过不过得去,就指着广盈库的大门打开了。
结果只能发两斗米十吊铜钱,谁能接受得了?
刚刚还在说风凉话的户部官员,统统闭上了嘴,但还是有人盯向那位瘦削官员:“海笔架,你的本事大家都如雷贯耳,要不然也不能得胡部堂看重,现在这事情怎么办,拿个主意吧!”
瘦削官员好似没有听到话语里的阴阳怪气,将手中的账册整理完毕,平视前方:“开仓吧!”
仓门缓缓开启,库工们赶忙抬着沉重的案桌,从里面紧挨着摆到门边,以防外面有人强冲进来。
不过外面固然挤满了人头,但终究是有品级的官员,顶多踮着脚,伸着头,倒还维持着最后一点体面。
那一双双炽热的眼神,却让户部官员们纷纷往后缩,将瘦削官员顶在最前。
瘦削官员也不惧,望向排在第一的领俸者:“请问哪个衙门供职,尊姓大名?”
来者激动地道:“都察院御史郑泌昌,烦请找找,烦请找找!”
瘦削官员也不用身边的书吏,直接在名册里面抽出一本,翻了几下,就看到郑泌昌的名字,摆在对方面前:“签名!”
郑泌昌飞快接过笔,带着激动的心情,端端正正地写下了“郑泌昌”三个字。
他与何茂才两人,曾为赵文华所用,弹劾鄢懋卿和罗龙文勾结倭寇,但赵文华很快惨死,又拉开了严党的倒台,这两个小角色反倒无人问津,使尽了钱财总算保住官位,前程却也基本断绝。
因此现在的郑泌昌低调做官,是真的很需要朝廷发放的俸禄,他清楚国库空虚,陛下又征调粮草,准备与蒙古开战,所以早早排在第一个,就怕发到后面没有了。
现在终于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