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6众生相佟旺守着炉子,一时有些失神。他能用钱买到泥腿子即便攒上一辈子钱也买不起的貂皮大衣,那大衣柔软光滑,闪烁着令人炫目的光泽,仿佛穿在身上就能拥有无尽的尊贵与荣耀。他能用钱买到泥腿子一辈子都无法亲眼见到丶亲手触摸到的御用龙床,那张床雕刻着精美的龙纹,金碧辉煌,象徵着皇家的权威与地位,仿佛躺在上面就能拥有整个天下。他还能用钱买到泥腿子连想像都想像不到的珍贵艺术品,如名家的字画丶稀世的玉器丶价值连城的珠宝,这些艺术品不仅代表着极高的审美价值,更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徵。他曾经荣华富贵,吃过山珍海味,穿过绫罗绸缎,睡过京城名媛,连姨太太都娶了好几房。佟旺虽然败过家,但怎奈祖宗基业雄厚,即便老年后身家不及过往之百一,却仍旧能够潇洒快活。然而眼下却不同了,一切都得拿票说话,钱不那麽好用了。让他跟泥腿子一个待遇吃定量,他哪受得了这个?他压根就瞧不起泥腿子,有钱人消费也是一种贡献嘛!佟旺一家老小的定量都不高,前阵子还能花钱下馆子丶去店里买罐头丶糕点丶乾货,倒也没太受难为。谁知不孝子一条赌博的恶习一下子将一大家子人彻底拉向深渊。想到这阵子各个店门前的长队,佟旺摇头。享尽荣华富贵的人,哪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佟旺试过跟朋友们借粮,可往来无白丁,朋友们也都是不差钱的主,不约而同的都跟佟旺倒起了苦水,有钱丶没粮丶更没肉。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佟二爷,您要是有吃饱肚子的法子,可别忘了咱这昔日里的老兄弟啊!」佟旺那个气哦,这要是放当年,老子一定让这帮王八蛋知道花儿为何这样红!可这是新社会,佟旺只能放弃幻想。其实,佟旺还知道一条明路——侨汇。自己那帮朋友们家里有海外关系的,曾偷偷给自己透过话,可以找海外关系往国内汇物,或者汇钱。汇物的话简单,直接从海外邮寄过来即可,粮油等物资均可免税。汇钱的话,得先拿着汇款凭证去人民银行汇兑。当然,最终拿到手的肯定不是绿票,而是人民币。除了人民币外,还会根据汇款金额配发侨汇券,配合侨汇证就可以去华侨商店买东西了。每收到价值100元人民币的侨汇,可凭侨汇证购买大米21斤丶食油3斤丶棉布10尺丶食糖5斤丶猪肉2斤。但是,华侨商店的东西它不便宜啊!1美元兑换24618元人民币,佟旺问了问朋友可购物品的价格,啧啧啧。当然,更重要的是侨汇这套路被佟旺自己亲手堵死了。当年分家,佟旺为了争家产,和亲兄弟撕破了脸,已经闹的老死不相往来,现在兄弟在哪丶死活都不知道,怎麽联系往这边寄粮食丶外汇?无奈之下,佟家现在一边可着定量吃,一边从黑市上买些粮票添补亏空。佟旺则蹲路口逮人,死等!没办法,为了粮食,为了肉,佟旺只能相信自己的相面之术。为了不那麽冷,为了不那麽无聊,佟旺才淘换了这麽一个炉子。来都来了,闲着也是闲着,佟旺随手往炉子里塞两块白薯。佟旺活了大半辈子,吃的烤白薯都有限,就当个玩意,什麽时候拿这玩意当过主食??可现实摆在面前,佟旺不得不承认,天儿变了,风水轮流转喽,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次轮到自家支棱起来。在炭火的炙烤下,白薯的外皮逐渐变得焦黄而酥脆,内部的淀粉则在高温下转化为糖分,散发出一种无法言喻的香甜。这种香甜是很多人童年冬日的刻板印象,围坐在火炉旁,手捧着刚出炉的烤白薯,一边吹着热气,一边迫不及待地品尝,只要一想起,口水就会止不住的分泌出来。烤白薯的香气如同一首冬日的赞歌,飘荡在空气中,让人无法抗拒。更何况,眼下是饥肠辘辘的特殊时期,香味被扩大无数倍,仿佛具有了一种神奇的魔力,能穿越寒冷的空气,飘进每个人的鼻子里,勾起人们对温暖丶美味和吃饱的渴望。在西北风的助力下,烤白薯浓郁的甜香犹如开了大范围的魔法攻击,飘进南来北往丶东来西去行人的鼻腔,唤醒了人们体内一头被叫做「饥饿」的无形怪兽。只要闻到这香味,就会有人忍不住停下脚步,寻找香味的源头。尽管上面规定不让私下买卖,但还没有到净街的地步。在饥饿的促使下,很多人上前问佟旺这诱人的烤白薯多钱一斤。大爷丶老乡丶大叔丶老哥丶爷们丶同志,形形色色行人,称呼佟旺啥的都有。除了称呼自己「同志」的那位,佟旺一概拒绝了,理由也很强大:白薯不卖,里面就两块,烤了自己吃的。之所以搭理喊自己「同志」的这位,佟旺虽然不愿承认,但内心深处还是羡慕,想成为「同志」的一份子。「都是自己同志,要什麽钱嘛。」佟旺从炉子里面掏出个白薯,选了个小的,递给眼前的男子。男子上衣四个口袋,戴眼镜,还骑个自行车,在佟旺看来仍旧是个有点权,但吃不饱的主。「唉吆,谢谢同志,不过我可不能白占你这个便宜。」男子接过白薯,左手倒右手两下,然后索性放在三轮车上,伸手解开上衣口袋的扣子,要掏钱给佟旺。「哎~这位同志,你要是掏钱,我可就不给你了。」佟旺伸手拦了一下。「那~白吃您块烤白薯,这怎麽好意思嘛。」男子想吃,可也看出佟旺不像是开玩笑。「这样,不让您白吃,我跟您打听个人。您经常从这上下班吧?」佟旺摆摆手,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对,天天打这边走。」男子点头确认道。「那您有没有留意到一位青年同志,大概二十多岁,短发,很精神,戴一块英纳格手表,身高差不多有一米八,骑一辆前几年款式的自行车。」佟旺将唐植桐的主要特徵描述了一下。男子认真想了一下,摇头道:「没有,还真没见到过。」
「好嘞,谢谢。」佟旺也不失望,将三轮车上的烤白薯再次递给男子。「谢谢同志,您找个这小伙子干什麽?我帮您留意下,等发现有符合的,过去跟您说一声?」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男子接过烤白薯后,一边扒皮,一边问道。「谢谢,谢谢,世上还是好心人多呀。我前阵子摔了一跤,被这小伙子就背到了医院,问他啥姓名,哪个单位的,他也不说。哎呀,我这心里过意不去,这不,蹲路边就是为了再碰到他,得感谢一下人家。」佟旺胡诌道。「真是个好小伙,做好事不留名。我帮您留意下,如果都能对上,怎麽联系您?」男子一边往嘴里塞着烤白薯,一边嘟囔道。「我时不时的还会过来,等啥时候不过来了,就是找到了。」佟旺不相信这市面上有什麽单纯的好人,他信奉除了至亲以外,凡是对你好的,都是想着从你身上要点什麽,要麽图财丶要麽图色丶要麽图权。「行,那我帮您留意。」西北风凛冽,白薯本来就不大,凉的快,男子三下五除二将烤白薯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后,跟佟旺说道:「同志,我还得上班,先走了。」「走吧,走吧,路滑,骑慢点,注意安全。」佟旺捂的严实,不光有皮袄丶皮裤,帽子丶围巾丶手套一件都没少,笑微微的跟男子道别。男子骑上自行车,拐进个小胡同后,立马下来。男子看了看手里扒下来的白薯皮,将上面残留的泥土小心翼翼的抠除,连带着剩下的那点白薯尖,一并塞进嘴里,又骑上自行车,从另一边出去了……邮电学院的同学们来到田间地头,按不同的系别丶班级分配到不同的地块。一个班大概负责一亩地的样子。唐植桐按照在押运科抢收白菜的经验来看,一亩白菜大概在小五千斤,也就是每位同学要背小二百斤的白菜回学校,一趟肯定运不完。采收白菜之前,由当地的菜农又讲解了一遍拔白菜的要点,包括抓住哪儿丶怎麽用力等等,并做了示范。诸位天之骄子,一点都没有意外,很认真的听取了老农的经验。其实,在这个年头,对于学生来说,这一点确实也没有什麽值得意外的。众人皆知去年浮夸,无论是钢产量还是亩产量,都存在严重便宜,但很多地方都组织了种地能手向大丶中学生传授经验的活动。这在几十年后是非常不可思议的,斗大的字都不识一箩筐的农民能给大丶中学生传授什麽知识?凭什麽能给他们传授知识?然而,这些事实实在在发生了。白菜田里的雪还没有化,雪盖在白菜顶部,远远望去,整整齐齐丶错落有致。唐植桐琢摸着,若是有文青站在这,可能会赞美一下眼前的景色,再引申出一层更加递进的意义吧?事实却是,唐植桐看到了给自己讲解采收要点的老农在落泪。老农的脸上留有岁月丶操劳留下的皱纹,仿佛刀刻斧凿一般,恐怕笑起来都不能抹平。皮肤因长期风吹日晒而显得黝黑粗糙,眼里充满了无奈与忧虑,他紧抿着嘴唇,似乎在强忍着心中的悲痛。时不时握紧又松开的拳头,眼中滴落的泪水,仿佛都在无声地控诉着上苍的不公。唐植桐不敢想像他家中的妻儿老小将如何度过这个难熬的冬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