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荆湘,位于宋境西侧,祖宅正对荆湘门户五岭山,每次推开窗格,迎面拂来清冷山风,夹杂着竹叶晨露的清香,岿然墨色穷极云天一线。
我自幼时起便住在西侧房阁之中,看惯了山岭上千秋不化的白雪。
山尖若有雾,肩脊负雪,明烛苍穹。飘荡雾带承袭白雪的冷漠,一抹晶莹漫透云烟雾霭,仿似画卷一般历历夺目。
面对冷漠的西岭,时常令人怀念轻灵秀雅的烟雨江南。
小童天真无忧,在绿野荆湘慢慢成长。每日练功完毕,他总要偷偷跑去后山玩耍。有一天,他兴高采烈地蹦回来,怀里抱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黑白两色,看起来憨态可掬。
“是什么?”我仔细看了那只小兽半晌,仍是未得要领。
小童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啊,少爷。”他喜滋滋地不住抚摸:“皮毛顺手,仪态又憨透,你看,它是不是很漂亮?”
我看着他可怜兮兮讨宝的模样,哑然失笑:“是很漂亮,配我们家小童刚好。”
父亲闻声走了过来,他是我们荆湘国的祭礼司仪,平素见多识广,通常事物难不倒他。果真,他细细瞧了两眼后,笃定说道:“这是驺虞,古来罢战所用的义兽,哪里来的?”
“后山。”小童大声回答。
父亲点头,背手朝外慢慢踱走。背脊突弯,鬓发霜染,他的身上已有岁月的痕迹。我知道他总是忧心荆湘国政,眉眼常常难以舒展,今日看到这具佝偻的身子,我这才察觉他的焦虑竟是如此之深。
“父亲,还在为朝政动荡烦忧吗?”我追上前问道。
父亲看着我,眼带霜华,叹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这批老臣逃脱不了操劳的命运。”他顿了顿,抬首看向巍峨群山,又说道:“我们李家一脉单传,为国君鞍前马后奔波数十载,到了你这里政局偏偏动荡不定,哎,难哪!”
我心中一动,明白了父亲言下之意。他多次吐露心声,希望我归隐山林不问世事,只留他一人在诡变风云中颠簸,这样至少能保全李家一点血脉。
可是我不想怯弱隐退,我得做些什么。
父亲看出我的坚决,叹口气未再劝阻,只说道:“景麒,我知道你不甘平庸,总想趁家国没落前拼死一搏,也罢,这次就让你去试试,否则你难以信服父亲的推断。”
我微微苦笑,道:“我不是不信父亲的话,荆湘国力衰微难逃鲸吞厄运,这点我也清楚。只是荆湘生我育我,如同再生父母,我不甘心看她一点点落入敌手,所以我想尽力挽救,哪怕是肝脑涂地。”
这次交谈成了我和父亲的永别,父亲忧劳成疾先行病逝,我祭奠完父亲后守孝两年,暗中操兵训练。
午夜,窗棂外霜天清寒,月色愁眠。我执挑一柄白兰灯盏,一如既往地来到剑室,准备孤灯秉照一宿苦练。
伏虎器架上恭呈寒光凛冽的长佑,青辉流泻,时常在夜色中微微嗡鸣,仿似一位不甘心沉沦的武士。
长剑破鞘,虎啸龙吟。
今夜无星,剑室有人。
一位白衣男子静默伫立于长佑架前,身姿挺拔,凛然如九五之尊。透过窗格,我看到了一张俊美无瑕的脸。
我这处府邸密布大小数十暗桩,他竟入无人之境,无声无息出现在最隐蔽的剑室,这份武功之强,令我暗自震惊不已。
我不假思索推门而入,可是室内空无一人。长佑轻枕一地清辉,仍旧寂静沉睡。
仿似刚才那道白衣只是一个幻影。
我环视四周,一切如故,但我敢肯定这不是幻觉,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冷漠,浑然天成地冷漠,如同西岭千秋不化的皑皑白雪。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白衣人惊现剑室,原来是为了引我出手。
——来人容貌俊美、气质独特,能够不惊动任何人出入荆湘,符合这些特征的,只能是汉朝南府世子秋叶。他自持身份没有出手,却唤人盗取了长佑,原来是以剑作为诱饵,引诱我追击。
听闻中原有位娇媚入骨的美女,叫做静如夫人。她的花名刚刚传到荆湘,国君就不顾我的劝阻,执意要去幽州云胡客栈。
我百般阻拦仍是改变不了结局。但是我从来没想过后悔,因为在落雁塔的梅林前,我第一次见到了初一。
初一如同草丛间跃出的麋鹿,机灵敏捷,带着草叶特有的清寒出现在我眼前。他紧紧护住了我的安危,不惜与辟邪山庄反目为敌,仅仅为了我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时间紧迫,不容我细细思量。
高塔之上,还伫立了一道白衣飘飘的身影。
秋叶的剑气纵横天地,冷漠强大一如外界传闻。初一拼命带离我逃出险境,在梅林里被生生洞穿了肩胛,他羸弱地扑倒在泥土里,我抱起他,看清了这个少年的面目。
眉目淡漠,即使忍受着剧痛,修长的眉尖蹙在一起,微微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