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压抑的黑暗中意识到这个事实。
一系列自然灾害是旧日文明覆灭的前奏,而“孟柏”的人生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戛然而止。
蜡烛在陈述声中静静燃烧,阿蒙一开始还会提几个问题,但后来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祂今天安静得很反常。
“果然很无聊吧。”我说,“毕竟是普通人的故事。”
“你明知道我并没有这么想。”祂有点气恼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被冒犯到了,可眉梢却微微下垂。
“如果我不问这个问题,你就不会难过。”
“很明显吗?”
“不太明显,但我知道。”
“不必介怀,也不必担心。”我示意祂坐过来些,轻轻拍了拍祂的手背,“悲伤是因为曾经发自内心地为之欢笑,怨怼是因为曾经情真意切地寄予期待……不管是哪一种,我都庆幸自己还拥有感情。”
虽然不多,但好在有。
天色尚未亮起,安魂节还没结束。
“陪我去一个地方吧。”我站起身来,“去一个正适合今天去的地方。”
学派总部有条两边墙上挂满画像,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走廊,每到安魂节,造访这里的学派成员都格外的多。他们大都手持烛台或油灯,久久地停驻在一幅画前,眼中充满怀恋,我无意惊扰他们,变成第三纪平平无奇的吟游诗人,和阿蒙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和时下的油画相比,这些肖像画更生动,更鲜活,里面的人物会微笑,会皱眉,雨水会从他们的发梢滑落,阳光会在他们的皮肤上流转,有的还会做出给花浇水,给书翻页,奋笔疾书之类简单的动作和姿势——和真人相比,他们无疑是单调的,但作为已经不在人世的亡者,这种程度已经极大地满足了生者的思念,我瞧见一个“格斗学者”姑娘落下泪来,她面前的画框里坐着一个不苟言笑的男人。
“这里是‘回忆走廊’。”我悄声解说,“学派里有一种秘术,可以将一个人记忆里的某个人拓印在画纸上,只要定期注入灵性,画像的主角就能保持鲜活的状态。”
一路走着,我看到了不少眼熟的画,也找到了自己想看的画。
五岁的叶莲娜坐在地毯上搭积木,彩色的城堡摇摇欲坠。
二十来岁的叶莲娜在一片银白的天地里对我招手,一口口白气从她口中呵出。
六十来岁的叶莲娜坐在摇椅上打盹,阳光把她红发中的白发照得无比刺眼。
我往其中注入些许灵性,让她看上去更鲜活,心想要是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都能这般活到寿终正寝该多好。
“跟她的父亲比起来,她没那么讨厌。”阿蒙说,“可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喜欢她。”
祂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别扭,就像挑食的孩子说“我就是不喜欢吃胡萝卜”。
我憋着笑问:“为什么啊?”
“你教她读单词,给她讲故事,带她认庭院里各种各样的植物,纵着她上树摘果下塘摸鱼……”阿蒙微微一顿,“就好像只要是个被朋友托付过来小孩,都能被你这么爱护,换句话说,被你爱护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被你爱护的那个人也并不特别。”
原来如此,关键词是“特别”。
“安心啦。”我拍了拍祂的脸,“哪怕往后有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一个老爹把他们的孩子丢给我,你也一定是开天辟地,绝无仅有,万中无一的那个,好不好?”
有的话看似难为情,但只要你别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就是别人——我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但花了很长时间来实践这一点。
“只要你别养小孩养上瘾了就好。”
祂嘟囔了一句,正了正根本没歪掉的单片眼镜,我没戳穿那一瞬流露的赧然,只是遗憾为什么不能把这一刻定格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