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眼下还要避讳些,出门之前便松开了手,照旧站在阶前送他登车,然后微欠了欠身,很快就退回门内了。
马车里的人忍耐再三,才忍住没有打帘回望。
长出一口气,他闭上眼靠在车围子上,抽出袖袋里的手绢,放在指尖仔细摩挲着——被关在航院的那段时间,他就是靠着这么一点念想挺过来的。那时候还不能确定她的心意,想起她,心思便一忽儿上天,一忽儿坠地。现在好了,话都说开了,他的人生往后应当没有什么不如意了。只要她在身边,外界的事都容易处置,那个太尉的头衔,并不一定需要冠在身上,手中有实权,比起吃空饷,要有价值得多。
第二日,圣上依旧支撑着病体视朝,朝上宣布了一个决定,“朕躬违和,上朝日由原先的单日临朝,改为五日一视朝吧。各地奏疏,汇入尚书省先行裁断,若有不能决策之处,再送内廷交由朕阅览。还有一桩事,小冯翊王在度支署一年有余,朕考量他处事办差的能力,每日过手账目巨万,但处处谨慎,毫无差错,足见其能力。”说着轻喘了两口气,又道,“着令,升任其为司徒,开府仪同三司,佐天子、理阴阳、平邦国,为朕分忧。只是朝中奏疏还需其协理尚书省,官署暂且设于苍龙门内吧,如此方便各省来往,朕若要传见,也不需兴师动众了。”
神域听了当朝的宣读,心下虽觉得意外,但仍是出列领了圣命。
这回不是太尉,赏了个司徒的衔儿,掌国土百姓,倒也折中。不过这开府仪同三司,似乎潦草了些,官署设在内廷,日日有人监视,譬如从航院换到了显阳宫圈禁,唯一不同是
()下值尚且可以走动。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圣上这番变革,仍旧把他抓在手心里,可见昨日的推心置腹都是表象,到底谁也没有当真啊。
圣上仿佛完成了一项壮举,舒了口气道:“有冯翊王为朕代劳,朕也可以好生修整了。但愿这身子能逐日好转,朕还有许多壮志未酬,还想带领众臣工,开创出一个空前盛世来。”
众臣长揖下去,言语间自然是期盼圣上能够早日康复。
散朝,文武百官向小冯翊王道贺之后,缓步踱出了朝堂。
温迎与神域一同迈出门槛,偏头打量了他一下,问:“大王如何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今日官授司徒,这可是亘古未有的创举,可算是少年得志,官拜一品了。”
神域轻牵了下唇角,“平章觉得这是好事么?”
温迎想了想道:“好事,不单是为升官,更是为历练。大王年轻,要经历的事还有很多,单单有办差的能力远远不够,还需熟谙官场上周旋的把戏。”
温迎是一心要保全他的,因此话说得很透彻,也让神域心怀感激。
他这才点了点头,“听了平章一席话,我心里方有了点底气。”
温迎道:“大王稍安勿躁,我与副相、与枢相,都会尽力相帮的,只要大王有需要,遇事随时可与我们商议。”
若照着朝堂惯例,这种过于表亲近的行为是大大不妥的,但谁让他是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呢。三位宰执都已是将要知天命的年纪了,况且早年又是眼睁睁看着先吴王一步步走过来的,那种同情与抱憾,便潜移默化转嫁到了他身上。
神域再三道谢,“三位宰执的恩情,雁还牢记在心了。”
温迎摆了摆手,“大王言重了,不过是同僚之谊,我们也需大王点拨周全。”
这厢拱手话别后,神域收回视线,转身问陈岳屹:“替我约见沈沉没有?”
陈岳屹道是,“昨日便将拜帖送到他府上了,今日他从军中回来,如今已往潘家楼赴宴。”
神域道好,登上马车放了帘子,车辇一路赶往边淮列肆,在酒楼前停住了。他弯腰下车来,还不曾进门,就见沈沉站在二楼的露台上,轻快唤了他一声。
他仰起脸来,什么都没说,快步走进店内,不忘让陈岳屹近身跟随。
入了酒阁子,二话不说,先让陈岳屹脱下上衣,露出一身新伤来。这伤口经十几l日将养,虽然已经愈合,但嫩红的肉芽滋生,乍看触目惊心。
沈沉被这突来的举动,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指了指陈岳屹,“这是何意啊?陈校尉哪里弄得这满身伤?”
神域道:“不止陈校尉,我的另三名卫官,都带着这样一身伤。今日来找阿兄诉苦,请阿兄为他们做主。”
沈沉越发迷茫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与我还要打哑谜吗?”
神域这才叹息着,比手请他坐下,缓声道:“我被弹劾,关进了骠骑航,想必阿兄都知道。这期间,姑母听信坊间的‘外室’谣言,将那个救治我的医女骗入府中,欲图绞杀,是我的卫官们拼死闯入府邸,将人劫了出来,弄得一身伤,险些连性命都丢了。我之所以不去找姑母,实在是不知应当如何面对她。上回她给我下药,这事燕家阿兄知道,已经让我难堪至极,如今又闹出这样的事来……我们是至亲的骨肉,为什么层层都在算计,结这样一门有悖人伦的亲事,难道真的有必要吗?”
他话里带着诘责,弄得沈沉万分惭愧。下药这件事,春和已经同他说起过了,当时他就觉得母亲这件事办得极荒唐,谁知才过了个把月而已,怎么又要杀人?如今是燕仰祯欠着他人情,连自己也被绕了进去,这阿娘年纪大了,办事竟不计后果起来,实在让人无可奈何。
沈沉只得尽量打圆场,“子不言父母之过,我虽知道阿娘这两件事办错了,却也不能将她如何。我唯有与你致歉,请你看在兄弟情分上,将这件事按下。日后你若有差遣,我定当全力助你,只是不要声张,把这两件事宣扬出去。”
这就是神域希望听到的承诺,他面上神色终于缓和下来,颔首道:“自然,呢喃日后还要许人家,我不能不顾及她的名声。只是希望阿兄规劝姑母,侄儿有心孝敬,但也不要寒了侄儿的心。我还愿与两位阿兄长久往来,不要因为这种事,生出嫌隙来才好。”
沈沉臊眉耷眼点头,心里直呼晦气。这席面吃起来也食不知味了,就算有角妓轻歌曼舞,也诚如两个鸡架子打架,匆匆宴饮完毕,就着急跑回了东长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