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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第1页)

店里来了新的学徒,接替了他打下手的位置,他的日子便过得松快了些。月休熬成了做六休一,师父紧着新学徒压榨,省出来的那一天他也不休息,和金相绝谋了个新差——在西山卖苏打水。

苏打水是自己调的,找关系买来重碳酸钠和稀盐酸,再灌进凉白开,水中便冒起细小的气泡。金相绝好用柠檬糖浆,兑进去有股酸甜口味,调制好了搬到西山卖,生意最好的时候,一天能有十元进账。

西山上卖苏打水的不止他们一家,他们是守规矩的,但有的人并不。当时时兴的苏打水口味除了柠檬还有薄荷,有商户用薄荷叶压汁代替薄荷油,喝了就会闹肚子。投诉多了,政府便派人来查抄,将整座西山上卖苏打水的摊位都打翻了。

司七那天恰好被师父留在店里做事,听到消息的时候,金相绝已经被捉入巡捕房。她脾气好大,别人来掀她的摊子,她就去挠人家的脸,被警察掴了两掌,脸上肿起手印。司七去巡捕房接她,赔罪又签保证书。金相绝被拷着锁在一旁,还有力气冲他喊:“你别给他们钱,把我押在这里好了!有吃有住,比小时候好多了!”

“你给我闭嘴!”他第一次冲金相绝发火。

因着她发疯,他又多给警察买了一包烟。她被锁起来的时候如此嚣张,被他带出巡捕房倒是不说话了,安安静静跟在身后,头发蓬乱,黏在脸上。司七回头把她下巴抬起来,看着那片红肿心里也疼,放软了声音,和她说:“今晚先去我那吧。”

他们第一次躺在一起,是在庙里,在神像下面的稻草里。上一次躺在一起,是在火车上,他们给弟弟和妈买了有座位的票,他们两个没有,晚上挤在列车的衔接处。他让她在角落里躺下,他侧过身,用身体帮她隔绝了车厢里的嘈杂。如今他们又躺在一起了,好像和以前一样,可他们又长大了,所以和以前也不一样。

她的脸是被打肿,没有破皮的伤口,倒也没有涂药的必要,只是肿胀得难受。司七用凉水浸了毛巾帮她覆在脸上,问她:“你明天怎么和家里说?”

“说是你打的。”金相绝说。

司七失笑:“又胡闹。”

夜色微茫,钟表店里无人在意阁楼上多了个年轻姑娘。司七侧着躺在床上,她也侧着,一言不发地看他,眼角终于渗出了一点点委屈的泪。他用指腹替她抹净了,将毛巾拿开,用手覆上去。她以前总嫌他手冷,总也捂不热,如今倒是正好给她冷敷了。

“做事情总这么冲动,”他告诫她,“你知道巡捕房里是什么地方?真把你关进去过夜,身边都是作奸犯科的恶人。你一个女孩儿家,让你舅舅怎么放心?”

“他才不会担心我,他早就嫌我累赘。”

“你妈呢?”

“她更在乎弟弟,没有人在乎我。”

司七喉咙动了动,声音微哑:“我呢?你叫我怎么睡得着?”

她又落下一滴泪,洇开在枕头上,睫毛上挂出雾气。司七用自己微棕的眼盯着那双墨色浓重的眼,指间从她脸侧划过,在她眉心点了点,最终盖到她眼睛上。

“你做什么?”

“我不好关灯,师父晚上有时叫我,”他低声说,“给你挡着光,睡吧。”

她点点头,就像在那座寺里一样,朝他的方向挪了挪身子,而后靠着他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司七送金相绝回家。

他这一夜都没睡个完整觉,全在听她做噩梦,说梦话。说奉天城漫天火光,老百姓等着当兵的来救,结果传来消息,空军陆军全都被命令放弃抵抗。说她爸爸要出门打听消息,让娘仨等他回来,结果就回不来了。她醒着的时候从不说这些,她哭着拽紧他的衣襟,小声哀求,她不想等了,让她等的人,最后都没有回头。

只是说了那么多,醒来的时候还是那副刀枪不入的样子,脸倒是比昨晚好些。

沪上盛夏,一早就热了起来。他沉默地把金相绝送出阁楼,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热气蒸腾的路上。走到一处树荫时,他忽然顿住了脚步,问她:“想要荷花吗?”

她顺着他的声音转头,看见树荫下坐着个阿婆,面前的竹篓里插满了新鲜荷花。有些开了,有些没开,花头硕大。她拽着衣服蹲下,问阿婆,多少钱呀?

不贵,比苏打水便宜多了。司七把那一篓全都买了下来,买前阿婆还提醒他,这都是凌晨摘的,这几朵没开的,要是今天下午再打不开,就不会开了。荷花是这样,第一次绽放的时候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

“不碍事,”他说,“不开就是缺了开花的缘分,没缘分的事,也强求不来。”

阿婆笑起来,说他年纪轻轻,说话像个老和尚一样的。

那个早上,金相绝抱着满怀荷花回了家。分别的时候她在弄堂口回头与他挥手,插在发髻上的荷花簪子微微晃动,怀中盛开的花瓣拥着下巴,衬得面若朝霞。

苏打水卖不成了,还剩些原料放在家里,金相绝自己兑着喝。好在这个夏天他们已经攒下些钱,钱都藏在司七的阁楼里。他对未来有了一些模糊的想法,或许等到薪水再多一些,他就能撑起一个家来了。或许他可以在外面找房子,把金相绝接过来住,她也不用在舅舅家寄人篱下。可接她过来总是要个由头吧?没名没分的,难道说他要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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