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说,黛玉鼻子又有些发酸,心下也不气两个姐姐‘先斩后奏’的举动了。左右风水轮流转,后年就是二姐姐管了。
好说着,眼见林姑娘和缓了,花婆子等人也松了口气。又交接了些话语,这才到别处歇息去。
等到了客院,有一个就道:“这么一大宗的产业,姊妹三个竟一个起私心的都没有,这也真正是天降的缘法了,胜过亲姐妹了。”
“连同海津、直隶并苏湖,今年又添了辽东的,咱们奶奶姑娘们手底下的这宗产业,只怕也不比那些皇商差了罢?”
“那还有的差呢,我从前在荣府的时候听说薛家的产业遍布每个行省呢,光大小掌柜就有上百个。薛家在皇商里头还不算头等的呢,住到荣府的时候已是日渐没落了。”
“与皇商比什么,这金凤蕊也不过是奶奶姑娘们填填私房、打发时光的事,并不是那正经行商的。”花婆子道:“奶奶姑娘们可不指着这金凤蕊过活,你们想想分属主子个人那几个庄子,再想想咱们主子撒出去做善事的那些钱财!新置办的这些铺房田产的本钱摆在那里呢,奶奶们仍按照金凤蕊的条例抽了三成利济救遭了狼灾的苦人,光慈幼院就办了三个,钱不够使,奶奶们还各自添了私房——别的不说,只放出的米粮就是奶奶们自己庄子上出的。”哪个为赚钱的皇商有她们奶奶姑娘这样的菩萨心肠?
“是这样没错!更可况服侍的人哪个没得好?奶奶们把人手分出去,自己都不够使了,可我听宅子里的人说,奶奶们是宁可雇人,也不肯狠使唤跟着的人,咱们跟了这样的主家,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花婆子笑道:“明年那些新佣的掌柜伙计上了手,咱们的人就能腾挪出来了,奶奶跟前的人手也不必紧巴巴的了。”金凤蕊的掌柜、伙计是专行的,并非三个主子各出的人手,这就避免了许多事情。今年分派出去许多人,只是为帮扶新手,况且辽东民风彪悍,也得看看选佣的这些当地人成不成。
暖琼馆里,黛玉正翻看那些账簿,分账册面上有店铺的名字、详细地址,左上角还分别用红圈圈出一个字来,一大摞是“金”,半摞“凤”,最末一摞是“蕊”。
原是金凤蕊的摊子扑的越来越大,为免过不必要的麻烦和关注,直接挂“金凤蕊”招牌的铺子并不多,只挑了最繁华的几处要紧地方而已,剩余的就按分属标其中一字:“金”虽也是杂货行,却并不多重女子之物,只根据当地情形各有侧重,比如直隶、海津几处有侧重毛皮、时鲜生意的,而辽东的就有侧重布料、茶叶等的;“蕊”则秉持金凤蕊最开始的模式,女子几乎可以从这些铺子里买到所有需要的东西,“蕊”字行的依旧是女掌柜、女伙计;当中的“凤”则指的是房屋、田庄,大都是零散小规模的,比如庄子,多是在有特产或出贡物的地方置办下的,最大的也不过百亩。但可别小看了这些小巧的田庄,这些庄子可是供应了所有铺子大半的货物。就说苏湖那个只有六十多亩地的茶庄,一年三季产的茶叶就能供北边铺子五成的货——这些茶品质自然比不得名茶,先还有些积存,但现在辽东的摊子铺开了,这些茶就有了极好的去处,怕还要再扩拓一些才行。
“雪鹭记下来:年后需得打发人再往南边置办几处茶园。”黛玉道:“还有陇东朔方的棉庄也要多添两个。”
雪鹭忙拿笔记录在册,雪鹤边研磨边笑道:“咱们从前都觉得庄田难买,直到后来才晓得那大片是难得,可这小的却很多,亏得那些豪商富户看不上这些零碎的,倒便宜了咱们!”
雪雁将黛玉看过的账簿摆放整齐,见她姑娘一目十行,半盏茶功夫就看完了一本厚册子,不免笑道:“姑娘看书越发快了,比前儿翻老爷藏书楼的时候更快了不少,前儿老爷还说书楼里的书能够姑娘翻到明年姑苏的船来呢,如今却不然了。”林如海已入阁,若无意外直到告老前都会在京,于是林尚书便立意将姑苏老宅里的书籍全搬到都中来,一则是他早有将历代收集的书籍整理修补的打算,二是因黛玉传给他一个“书中寻宝”的古怪癖好。这爷俩个从书楼里的书里找出来好些个有趣有用的记录来,有时还暗暗较劲呢。这林如海临老临老又找回了读书的趣味儿,收集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见闻知识还曾在处理公务时帮上过忙,林阁老越发得趣儿了。
偏偏两父女都是博闻强记、一目十行的聪明脑袋,从扬州带来的藏书早已囫囵个翻看过一遍了,今岁是择选了挑中的仔细记看呢,眼见着也要看尽了。都中最有名的几个书斋月月都送新书或收来的古籍抄本来林府,满京城的都知道林阁老嗜阅群书,那俸禄全用在这上头了,连他未来的女婿奉承老丈人,打发人一趟趟送来的礼物也都是些杂书地方志等。当今和朝臣们都知道了,宫中的赏赐都是“新书几部,宝砚几方”。
这一来倒有了个好处,往林家走礼的多用书籍了,还无需珍本古籍,就是自己写的诗集杂记都成,偶然还有人得了林阁老的评指,林如海只选自己喜欢的放进他的书房里面,要知好些大儒文官从林家借书的,这表示那种寂寂无名的文生可能只凭一本书突然一鸣惊人——林家在士林间的名声越发清贵起来了,渐渐割裂了与南方盐商的关系,暗藏的隐忧一点点抹平了。登门递拜帖的也从求办事情到期望自己写的书能入林老探花法眼……这种文生里面的名声还不招上头的忌讳,谁都知道林如海只有一女,择定的女婿还是个武官儿,并无结党或后患。
没了江南盐商钱袋子的支持,连文武结亲的猜度也不存在了,当今放心了。
林如海捋着美须在老友面前淡笑,俨然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看的陈子微牙酸,叫王子腾堵心。尤其王子腾,儿子不能认不说,还远离了自己千里,那每每只能借夫人收到的家书知道儿子近况的滋味就别提了。不能不让王老爷自我怀疑,觉得许是自己比不上林老狐狸的脑子,看看人家和风化雨、不动声色之间就将所有难题都解了,还攒了好名声护佑女儿——若易地而处,怕林老狐狸真能认回自己的崽子来?
王老爷怀疑之外还有些后悔,后悔当年因妹妹与贾敏不睦的缘故与林家淡淡的,不然许早前还可请教请教,至少能与儿子也亲近一些。王子腾一旦后悔,就不免迁怒一二,于是对外甥贾宝玉娶亲的事就更不肯上心了,冷眼由他们自家行事,娶了个在贾家人嘴里小门小户的傅家女。王老爷暗想贾家一贯喜欢低门娶妇的,尤其爱聘那些个丁口单薄人家的女儿,比如邢氏、尤氏、李氏、秦氏之流,也不知是个什么偏好?王老爷如是思索,也这般说给夫人听,李夫人一听,更是乐得不管,依她的想头,娶个小门户的“宝二奶奶”还对她养大的凤哥儿更好呢!
外话到此,言归正传:
这厢雪雁还掰着手指算一算:“老家的船最早也要明岁三月到,书楼里的书只剩下三个架子姑娘没细看了……这一箱子账本子,也不够姑娘一日看的。”
说的雪鹭都笑了:“你还有的学呢。这一箱子可不是看过就算了,那后头许多事情等着呢,反咱们姑娘这一二个月都不愁没事情打发时间了。”
雪鹭的话叫黛玉心下一动,她放下账簿,出了一会子神,突然红了眼眶。
唬了众丫头一跳。她们姑娘泪水丰沛,可并不轻易哭的,这是怎的了?
几个大丫头各种解劝,只听黛玉边哭边笑:“雪鹭说破了姐姐们的心——我看这些账本子就发现那些繁冗难事分明已理顺了,何必巴巴的赶着送来这些账呢?原是姐姐们为我的心了!她们是怕姐妹们只突突剩下我一个过年节不免难受,这才紧着寻了事情叫我作,不许我多想呢……”
众人闻言,皆喟叹她们姑娘的两个姐姐用心。
虽眼泪落得又多又急,可黛玉并不悲伤,雪鹭几个也不劝了,由得她哭尽兴了。
好半晌黛玉才住了泪,重新舆洗过精神焕发,比先前还要更明媚十分。
这小姑娘不知又想到什么,脸颊绯红,胜过桃花:“给凤姐姐递帖子,明儿个我去拜访。再有……把北边送来的书箱往父亲的书房送一箱去。”
北边送来的书箱?那岂不就是未来姑爷专门收罗的礼物。
雪鹭几个忍着笑,赶忙应下了。
下衙的林如海盯着书房里那红木箱子,觉得方才用的玉儿亲手下的面的都不克化了,胸闷胃疼——玉儿怎么个意思?这是暗示她爹别太难为谢家小子了?
再想一想他为什么难为谢鲸,林老大人更不好了:谢鲸可是为“请期”的事才被他刁难的!
“女大不中留……”
“定是谢小子背地里鼓动玉儿的!”林阁老喃喃半晌,一颗老心都能拧出醋汁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