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亦如此,贾政沉默似土石死物,贾赦聒噪如黑老鸹子。
贾母在上座看了良久,终是忍不住命宝玉去给林如海执壶倒酒,又令贾琏、贾环等给长辈敬酒、
宝玉早有意亲近林姑父,忙起身捧壶站到林如海身后,林如海笑着捋须点头,看着仪礼不错,倒不若想象中那样不堪。只不过才暗道此话不久,宝玉就笑道:“林妹妹怎么不来?一家子骨肉都在,只少了妹妹,她自己在家里,有什么趣!”
林如海微顿,偏宝玉的这种论调正是受贾母熏陶,此时这老人家半点不觉不妥,也说道:“宝玉说的是。咱们一家子骨肉,姑老爷不可见外。你平素公务繁忙,不若仍叫玉儿住在我这里。”
扬州盐政事务当今已另派了心腹接任,林如海此番回京已是定了要留京任职,并非短暂停留,既然如此,好不容易父女团聚,林家又不是没有房舍,为何还要将女孩儿送到荣府居住?况且早几日黛玉就回了自家,这意思本已很明显的。
只不过荣国府毕竟收留庇护女孩儿数年,贾母又是长辈,林如海只得笑着应付过这话,却又听贾母说贾宝玉:“你如今用功读书,先前不还说想求名师指点吗?这会儿名师就在眼前,你如何就傻了!你林姑父曾高中探花,你何不求你林姑父指点一二?”
听说这话,贾宝玉脸上的高兴神色一滞,但想起贾母之前嘱咐的话语,只得放下酒壶,就要作揖求林如海指点。林如海余光却看贾政,贾政听贾母说时就已一愣,当即喝道:“无知业障!你才认真读了多久的书,肚里有几斤几两的学问,就这样骄狂起来,难道学里的师傅就教不了你了!若是传将出去,别人都以为我一门都似你这般夜郎自大,还不滚回去!”
贾母不知贾政这股邪火从哪里来,见竟是他这亲老子打断了儿子上进的路,登时不自在起来,只是当着林如海的面,不好发作贾政。
贾宝玉吓得唯唯诺诺赶忙退后,贾琏等都忙赶上给贾政添酒,圆场道:“宝玉确实进益了,常常看书写字直到半夜……”
贾政的脸仍是紫胀,怒色未消。
此时林如海摇头笑道:“每日耽于案牍,其实丢开圣贤书久已。”说着又唤宝玉到身旁,起身向贾母及贾政拱手,因笑道:“我这姑丈不好教导学问,但却能请一名额叫侄儿进国子监读书。不知老太太和舅兄意下如何?”
贾母、并贾赦贾政兄弟听闻,皆一震:需知这国子监的名额十分难得,一旦成为监生,可以直接参加乡试,亦可不经科举直接入仕做官。最难得是这种官员只比经科甲正途出身的低上一线,却是比贾政这种“特荫得官”要正统的多,升迁亦顺畅许多。只不过成为监生却不容易,除了各地官学选□□的人才之外,唯有三品官以上大员才准许择一子弟入国子监读书,这三品以上还不包括如贾赦这等空有爵位无实职的勋戚。勋戚要送子弟进去,还需要皇帝特赐许入。
荣宁两府有实职的也就贾政一人,偏他几十年过去,也不过从六品主事升到了五品员外郎,且离监生名额远着呢。
这等机遇,饶是贾母心内早作定打算的人,也不禁犹豫起来。
贾政先喜后又迟疑,反倒是贾赦,眯着眼看贾琏一眼,却不舍得不占这便宜,因叫宝玉:“还不给你姑丈跪下道谢!”
宝玉尚不能理解这国子监的好处,一面听大老爷的话作势要磕头,一面看他老子。
林如海知道贾政顾虑什么,因低声说一句:“舅兄不必思虑太多。”
贾政心下略松,对宝玉点点头,宝玉赶忙跪下,林如海笑道:“快起来!好孩子,入监后好生用功,莫辜负老太太和你伯父、父亲的期望。”
宝玉依言又对贾母、贾赦、贾政行礼。
贾母见状,也不能再说叫林如海指点,或拜林如海为师的话了。又是高兴又是扼腕,不知还能怎样将两个玉儿凑做一处,为今之计,只能宝玉自己争气,在国子监读书有成、拓展人脉,以为日后能叫林如海满意。
‘林姑爷应还喜爱看重宝玉,不然如何肯将这国子监名额都给宝玉了?’贾母自思道,心下稍安。
林如海将自家用不着的国子监名额给出后,这席接风宴就顺畅起来,贾政也开怀了,气氛十分融洽。
宴毕,林家的马车来接,贾赦贾政又亲自送林如海出门。
及马车离开宁荣街,车里陈子微方笑道:“观东翁神色,可是心愿达成了?”
林如海一笑:“正是。”
“贾二老爷为何同意?”陈子微疑惑,明知他儿子因那块‘祥瑞’传进圣人耳朵里,庸碌低调才是保命之道罢?况且就陈子微看来,虽已证实这劳什子祥瑞是假的,可皇家也不会准允贾宝玉贤能出众罢?
“能入国子监读书,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况且我这二舅兄素来有些迂直,只以科举为平生之憾,冀望子孙弥补:当日大外甥十四进学,这宝玉远不及其兄,一旦有这等汇集天下名儒、又可直接乡试的机会,二舅兄焉能甘心放过?”于是自然同意了。
林如海捋着美须,又笑道:“我膝下无子,族中亦人才凋敝,在盐海铜臭里浮游多年,早不记得还有荫监名额一事,子微猜猜老夫是如何想起来的?”
陈子微就明白了:“是有人提醒东翁?也对,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过了才能放心。”这等异兆祥瑞,不会只听从一面之词。
圣人不会管这等小事,宗室官员却不会放任,今日林如海出宫时,忠顺王爷遣人带了话给林如海,林如海自然知道如何做。
况且林老爷已从贾母前面几封信里看出岳母想要他女儿嫁给宝玉的试探,亦猜到老太太叫宝玉请教功课是想为正经拜师做铺垫……林如海也正要寻个法子打消老人家念头的,如今这荫监名额正好一杆子将人支去了国子监,国子监可不是贾家家塾,连居住都要在学寮。只要无师徒关系,这一茬过去,老人家想再开口提及婚事,林如海婉拒也合情合理。
林如海比了个“五”的手势,陈子微一凛。果然这些龙子凤孙都不简单,从前混不吝的五殿下如今不仅封了王位,还成了宗正,宗室勋戚一切事务都由这位掌管,只从此一事看,这位老辣细致的行事做派也绝不输人——太上皇前些年广布恩泽,连国子监里都不免良莠不齐,当今有意缩紧监生名额,忠顺王爷体察圣意,一面他要将贾宝玉收入国子监观察防范,一面却不肯施恩给予名额,反而一句话用去林如海该有的那个。
林氏宗族再凋敝,但这等书香世家也总有能用这名额的子弟。
摁下此事不提,陈子微在手上划了个“王”字,笑道:“这位老爷的帖子送到了微园,后日请你我二人赴宴,东翁去不去?”
林如海摇头大笑:“不去。”
自王子腾知道了杜仲的身世,杜仲思量再三,也将此事告诉给陈、林二人知道,这两人亦是促狭,正如陈子微所说:如今仲哥儿我的弟子,与你可有半分关系?
曾在江南又联合对付甄家又相互斗的势均力敌的两方,终于以王子腾首先示好而暂分胜负——人之际遇,当真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