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已八月初二,新月不出,夜幕深重。
谢鲸从梦中醒来,周身似乎仍有遨游水中的畅快轻骋感,仿佛水里才是他该生活的地方一样。谢鲸摇头失笑,目光不自觉落到窗前高几上的那盆露草上,翠叶在烛火之下越发晶莹,合起的花苞如同一个个紫红的小珠子藏在叶里,分外可爱。
——不,不对,应该更玲珑风骨,虽看上去比这露草更怯弱不胜,却实是疾风劲草的气节!那藏在玉叶中的殷红珠儿,更是见之惊心,让人爱之妩媚,敬之矜贵,不舍远离,不敢亵渎。
谢鲸好似又变成他自己梦中的那条大鲸鱼,只有上游九万里再奋力跳跃出水面,才能看那岸上的仙草一眼……鲸鱼日日往复去看,天不落甘霖时就用鲸尾掀起浪花洒过去,一次拍水许只有一点灵河水能落到岸上,鲸鱼不停的扑溅,直到湿润蔓延将那株小草儿包裹进来。精疲力竭的大鲸鱼最后一次越出水面,凝望一眼那草儿,然后落回水底休养,直到又有力气上游九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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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却又是一桩前生渊源,只现已不可考证,只是关系一桩此世鬼神不兴的公案,需烦做叙述:
岁岁年年,不知多久,鲸鱼终于破障炼成腾云飞翔的神通,修化幼鲲,得换人形,可离水而活,这鲸鱼便忙忙化身出水去见草儿,以为从此之后就能日日相伴,地久天长,却得知这草儿在他奋力突破时被个什么警幻哄去下凡历劫……幼鲲大闹放春山,将一株几丈粗的夭桃树几乎连根掀起,这桃树扎根的那个洞虚亦被毁了个七七八八。这桃树实在挨不过,忍痛将偷连世界的法宝太虚幻镜交了出来,为送走瘟神,还言说:“我这宝镜连接通路的时辰马上就到了,世界外域有罡风天煞,十分难行,而且那小世界灵气甚少,与域外时间不一,域外片刻,许那世界就过了一年,尊圣若不快些,只怕未必能追的上绛珠草……”
这幼鲲闻言,当即就画作本体跃入镜中。他还是条大鲸鱼时,日日跳跃出水面看顾仙草,很是熟练:这一跃,端的是身姿矫健、干净利落!桃妖警幻想拦都未来得及——这鲲鹏天生神种,其背可负一大世界,何其神大也,怎能以本体入这法宝!太虚幻镜只是个能偷连世界漏洞的小小法宝,哪能盛的下这幼鲲本体!
幼鲲才进去,太虚幻镜就咔嚓多出几道裂痕,放春山这半山腰上如梦似幻仙境一般的景象也兀的褪去大半,警幻惨叫一声,却见那幼鲲已奋力游过身旁许多包裹在重重粉色氤氲气泡中的花儿,一头撞进比他小了一圈的小世界漏洞口里去。
警幻在镜外指着落在他身后的一团被粉红桃瘴裹得严严实实的泡泡,连声尖叫:“她在那里!别撞了!小尊者别撞了,绛珠在你身后!”
镜内早出了本世界,如何能听到?就见那幼鲲通身已血肉模糊,大尾巴接连狠甩到侧旁世界壁上,终于在临近铁蓝色世界壁都砸出一丝缝隙时,这幼鲲最后一使力气,伴着飓风而入!幼鲲进入带起的空间飓风裹挟着所有气泡一同加快速度,与此同时,警幻分明瞧见那铁蓝色大世界被幼鲲砸开的一丝缝隙中也飘出个淡蓝色光球,随之没入那小世界中。
金色的神血凝成一道通路,小世界漏洞处的神血最多,慢慢结成一层薄膜,轻轻覆盖在小世界被扩大的漏洞上,小世界清光一闪,似乎光泽更胜了几分。
警幻看到那条神血铺就的路和门,忽然大喜,有了这条通路,她可送往那世界为她修炼提供贪嗔爱欲痴的精魄就不再限于太虚幻镜的法力了,可以不停息不限量的送进去!不必再费心费力的建造个孽海情天的庞大幻境,却只能哄骗那些与她同属一类的花精木魄,日后只要是生了神智的精怪,管他是野兽还是死物,只用桃花瘴迷了心送去历劫便是!警幻想着,也就不再心疼裂纹遍布的宝镜,当即摄来个懵懵懂懂还未修至醒来的朝颜花精魄,用粉瘴一裹,施法打入镜中。
那团朝颜精魄飘飘荡荡的一点点接近金色通路,果然不必警幻和宝镜用法力保护,这神血通道周围竟无那恐怖罡风煞气。警幻大笑,本体上霎时开满靡靡桃花——需知这域外罡风最可怖,便是有法宝护持,警幻往常送进去的精魄最多一次也不过存活了半数。太虚幻镜每一甲子只能使用一次,一次却只能开三炷香时间,上一个甲子,警幻送进去的精魄正遇到罡风暴,一个都没留下,谁料本次却因祸得福,不仅大半精魄顺利过去,还有个赤瑕宫的小修者自投罗网,现在居然又白得了一条稳定通道!本来警幻需得等赤瑕宫神瑛侍者降世,才能借他神魂带去的那块补天废石之力,将宝镜的□□“风月宝鉴”送去那小世界中,两镜相照,如此她才可神魂入凡人梦中,挑点情债。可现在她连本体许都能过去了,那神瑛侍者倒可有可无了,警幻就有些心疼自己用在他身上那好些花瘴……
这桃精正自盘算将大量精魄送到那小界里,修为必定突飞猛进,许是能趁那幼鲲历劫归来正虚弱时,像吸收别的精魄那样炼化他!一旦她桃根下有条鲲鹏供吸收修炼,日后升仙入神的可就是她了!到时她要将本界整个都炼成她的孽海情天,真正做“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的仙姑娘娘!正做美梦时,那团精魄颤巍巍的飞入金色通路上去,忽然凭空生出一道金色神雷打到朝颜精魄上,警幻赶忙凝神去看,只见那指头大小的神雷裹住精魄,电光闪烁——
警幻一叹,情知这朝颜精魄必死无疑了,想来也是,这世上本就无甚么一步通天的道理。不过警幻并不觉灰心,这条能屏挡域外罡风的通道对她而言本已是个天大机遇了,有这条通道,太虚幻镜便只需做连通之用,警幻算一算,大约四十九日就能开启使用一回,等她寻来天地灵物补好裂痕,一日一用也不在话下……或许可用与幼鲲同源的水生精魄试一试,警幻正思此念时,却忽见那神雷熄灭,只余一豆粒大小,那朝颜精魄却又朝前而去,竟是完好无损,只少了那层桃瘴。
“不好!”警幻叫道,却又来不及,那豆大的神雷似乎追逐桃瘴,瞬间朝宝镜连同这处劈来。端的是比人念头还快,一瞬连罡风都未能吹散那停留在空处的虚影。
此时三炷香已燃尽,只余一点红色,警幻立时出手摁灭火星,宝镜映出的域外之景飞快淡去。心下略松,警幻还未将香灰中的手指拿开,只觉持镜的手臂瞬间痛麻入天灵,砰一声,太虚幻镜四分五裂。
警幻剧痛之中听到一声长鸣,似鲸声清悦,似凤啼空灵,美如九天仙乐。只是这声音传达的却不是什么好话:“死桃妖,敢用臭花瘴熏我的草儿!留下道回礼给你!”等你再犯,生劈桃树!
占据放春山半边天空的妖娆桃花一瞬间成灰,粗大的枝干被劈成两半,焦黑如炭,一阵风过,散做尘土,滋养这一大片先前寸草不生之地。不知到何年何月,历经雨露日月滋养,这放春山正如名号一般,花朵草木繁繁,山中新生出许多懵懂精怪,修炼玩耍,无忧无虑。这日又有一树木生灵,却是被精怪们照顾很好的一株雷击桃树,桃仙生而正气,可辟邪祛瘴,保放春山安乐——却是冥冥之中自有轮回天道。
……
“大爷!大爷?”
谢鲸一惊,却见他的长随秋刀正拿手在他眼前直晃。
谢鲸一摆手,秋刀笑嘻嘻的道:“可算回神了!小的险些以为大爷睁着眼睡着了。大爷又做梦了?”
“你怎么知道爷做梦了?”
秋刀一边帮他收拾床帐,一边撇嘴答道:“大爷这样发愣的时候,不都是做梦闹得吗!以前没这么频繁呐,听我爹说,大爷小时候最好做梦,有一次和老爷去泡温泉,老爷一时没注意,大爷就睡着沉底了,老爷险些吓掉了命,死命去找去捞,家丁跟下饺子似的往水里扑,结果大爷自己突然蹿了上来,我爹说蹿的老高了,差点把底下来接着您的老爷给砸过去!等好容易上来了,老爷晕了,你就直勾勾的发呆,我爹险些抹脖子谢罪……”
“去去去!”谢鲸回头瞪他。秋刀是秋伯的儿子,秋伯是谢鲸亲爹谢鹤的亲随,从小看他长大,秋家父子并非奴仆,而是类比别府家将的门人。秋伯卸了军职后帮谢鹤掌管些谢家外事,而秋刀本身亦有职位在身。
“少爷,你老看这盆草,是不是你的梦和草啊花儿的有关啊?”秋刀凑上来,笑嘿嘿的探听。
谢鲸从不跟别人说他的梦,其实谢家,上从谢鹤下到谢鲸那个刚五岁能淘下天来的蠢弟弟,就没一个不好奇谢鲸做的是啥梦的——谁叫这儿子这大哥鬼精鬼厉害的,只有他做梦后才有呆呆愣愣的一会子。
神使鬼差的,谢鲸这次没挥开秋刀,反而不大确定的说:“大概是条鱼心慕一株草?”
“鱼爱上草?”秋刀两条眉毛弯曲成毛毛虫,疑惑道:“是鱼草?这鱼饿了,想吃这种鱼草?是这意思吗少爷?”
“你才饿了!边去!”谢鲸冷哼一声,坐在矮榻上又去看那盆露草。
秋刀愤愤的从鼻子里喷出气儿来:“什么鱼啊草啊的,分明是相中养这草的人了呗,还不肯承认,还戏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