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年少时,也像一缕风一样穿梭在山野间。张彦之看到她第一次打猎,第一次握剑,第一次练轻功,第一次扎马步……好几次他都握紧了拳头,可是李朝歌每次都化险为夷,老虎、巨鹰、毒蛇,再匪夷所思的对手,都比不过她的成长速度。
张彦之也着实佩服,她的养父兼师父,到底是个什么鬼才。把睡着的孩子扔到老虎窝,也亏他想得出来。
时间慢慢到了七岁,她成了一个扎着双髻的女童。小时候的李朝歌毫无成年后的英气,她脸颊圆圆的,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即便穿着粗布衣服都漂亮的如同年画。她的师父好几次被人认为是人贩子,也不怪别人误会,他这样一个粗糙邋遢的酒鬼,实在不像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娃。
李朝歌小时候总喜欢哭,她的师父一边骂她,一边给她找吃的。那时候她还不适应民间的生活,穿衣服会被衣料蹭破皮,吃烙饼会被粗面划到嗓子,稍有不胜意就包着眼泪哭。张彦之看着那个发髻乱糟糟的小姑娘,实在不能相信,她长大后,会成为一个能一脚把猛虎踹飞一丈的大杀器。
又一年过去了,她退回了六岁,师父从她身边消失。她穿着精美的红色襦裙,扎着讲究的元宝髻。她淹没在洪流中,四周都是杀红了眼的乱兵和怪兽,李朝歌跌跌撞撞,不断哭喊着“阿娘”“父皇”。
张彦之心脏猛地紧缩,不应该的,她不应该经历这些。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就算一无是处,也不应当经历人间疾苦。她这次一走丢就是十年,后面即便回去了,属于她的亲人、朋友乃至婚姻,全部变了味。张彦之知道她之后的人生并不幸福,她和亲人反目成仇,和她的丈夫两地分居,她拥有强大的武力,可是她所做的事情却违背她的良知和师父的教导,她一边痛苦,一边背负着骂名踽踽独行。
一切错误,皆起于这次战乱。如果她没有走丢,她的一生,本来该像李常乐那样繁华锦绣,无忧无虑,骄纵无脑得理直气壮。
梦中似乎有人唤他,只要张彦之答应条件,对方就可以帮助他改变这一切。李朝歌可以平平安安地在宫中长大,多年后,李朝歌纵马游街时,或许会像看中顾明恪那样看中张彦之,当街将人抢回去。
张彦之脑海中纷纷扰扰,他还没有拿定主意,周围的时空继续往后退。张彦之心中有一个地方不断蛊惑他,似乎只要他答应,一切都将不同。
张彦之张口,正要说话,头顶突然传来一阵寒气。天空仿佛被什么东西划开一条缝,大地像融化的冰层一样快速开裂,地面上覆上寒霜。树木、乱兵、宫廷车队变成碎片,纷纷朝下塌陷,张彦之也骤然失重,掉落到无尽的深渊中。
张彦之被坠落感吓醒,骤然睁开眼睛。他床前萦绕着一股紫雾,仿佛被什么东西打中,重重地摔出去。紫色雾气噼里啪啦带倒了一地摆设,外面人听到声音,飞快朝这个方向奔来。
“五郎,您怎么了?”
侍从们吵吵嚷嚷冲进来,看到地上缠绕成一团的紫雾,都吓得呆愣原地。紫雾慢慢凝聚成一副兽骨,它甩了甩头,突然用力朝张彦之的方向冲来。
那副兽骨阴冷苍白,双眼空洞,关节上缠绕着黑紫色的雾气,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东西。它一眨眼就冲到床前,行动间掀起一阵风,吹开了床幔。
青纱飞舞,张彦之瞪大眼睛,他明知道该躲开,身体却完全无法动弹。他眼睁睁看着尖锐阴森的角骨逼近,仿佛都能想象到这只角刺穿他喉咙的感觉。
张彦之都准备好闭上双眼,忽然身前落下一道影子,铮然一声重击从耳边炸开。李朝歌用剑抵住梦魇兽的独角,梦魇兽用足了力气往前顶,李朝歌身姿突然微微一闪,站到侧面。梦魇兽失去了支撑,本能往前冲,李朝歌左手如灵蛇一般,灵活地从梦魇兽的头骨上穿过,握住它的独角,同时膝盖重重抬起,左手配合地往旁边一扭。
咔嚓一声,张彦之几乎都听到梦魇兽颈椎被拧错位的声音。李朝歌松手,转身一个旋踢,将那副骨架远远踢出屋外。
梦魇兽撞塌了一面墙,用力砸在地上,许久都爬不起来。李朝歌活动了活动手腕,回头往旁边看去,目光是毫不掺假的疑惑。
顾明恪不是说梦魇兽只对女子下手么,为什么会跑到张彦之这里?李朝歌一心检查宫眷,要不是听到这里有吵闹声,她都不知道梦魇兽跑到这边来了。
张彦之这时候才发现外面还有人,他跟着回头,发现顾明恪站在帷帐外,一身白衣,单手背后,气定神闲地对李朝歌说:“注意外面,它要跑了。”
李朝歌只能暂时放下疑问,先出去收拾梦魇兽。张彦之惊讶地看着顾明恪,刚才梦境突然坍塌,张彦之以为是李朝歌,但是李朝歌才刚刚赶来,那难道说……
顾明恪压根没有往张彦之的方向看,他负着手,悠然往外走。侍从们连滚带爬地往张彦之身边扑,而顾明恪一袭白衣逆流而行,和身周众人格格不入。
他们白日才发生过不愉快,到现在恐怕顾明恪心情都没好。可是顾明恪依然及时救了张彦之,之后挥一挥衣袖,一句话没说便离开。
其实张彦之这里当真是顾明恪疏忽了,顾明恪按照惯常逻辑,将目标锁定在女子身上。但他忘了,梦魇兽以情为食,女子纤细敏感容易动情,但并不代表梦魇兽只吃女子。
某些心有真情的男子也是可以的。
顾明恪走出屋子,心想张彦之这个人真是讨厌,看见他就烦。
深夜寂静,这里的动静已经惊动了许多人,行宫各处陆续亮起灯光。女皇披衣起来,她平日里总是一丝不苟,威严深重,此刻未着妆容,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沟壑。直到这时候,众女才能意识到,女皇年纪确实已经很大了。
张燕昌陪在女皇身边,深夜匆匆醒来,谁都来不及打理仪容,越发能感觉到两人年龄差距。女皇沉着脸,问:“外面怎么了?”
“张五郎那边似乎出现了妖怪,盛元公主已经赶过去了。”
女皇眉心的川字皱得越发紧:“妖怪?”
李朝歌站在花园中,手里握着潜渊剑,凝神和梦魇兽对峙。梦魇兽只余一副骨架,眼眶处黑洞洞的,看着渗人至极。宫娥已经吓晕了好几个,剩下清醒的尖叫着躲在远处,捂着眼睛看都不敢看。梦魇兽压低身体,寻找进攻的时机,李朝歌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它。
张彦之匆匆披了件外衫,不顾众人劝阻走到殿外。侍从哆哆嗦嗦跟在后面,不断劝他回去,张彦之都充耳不闻。他目光扫过四周,葱郁的花园中站着一只可怖的骨架,不断有紫气从白森森的骨缝中溢出。李朝歌独自一人立在兽骨对面,再往远处,是东倒西歪的宫人,魂不守舍的太监,以及站在屋檐下,悠然自得的顾明恪。
顾明恪还穿着白日那身衣服,浑身纤尘不染。身后草木葱郁,绿色浓重的如同油彩,而他负手站在阶边,清雅闲适,遗世独立。
和周遭一切格格不入,却又偏偏无比融洽。
张彦之眼前飞过一片花瓣,他回神,不由看向前方。花园扬起一阵风,树上、草丛、地面的紫色花瓣纷纷飞起,像漩涡一样绕着中间那一人一兽旋转。
李朝歌剑刃竖起,身边真气鼓动,衣摆无风自舞。梦魇兽压低身体,忽然朝前方扑来,李朝歌几乎在同时从地面跃起,剑尖划过,花瓣顺着剑招连成锁链,接连朝梦魇兽袭去。梦魇兽屡次三番被花瓣绊住,它挣脱不开,恼怒至极,忽然仰天大吼。
吼声如波浪般传遍行宫,草丛上穿过沙沙风声,仿佛某种回应一般,紫色的雾气从各处传来,湖面内外都弥漫起甜香。花瓣突然被打散,飞旋着朝四周迸射,侍从慌忙拉着张彦之后退。他们刚刚躲开,张彦之刚才站立的地方就飞过来一片花瓣,纤细的花瓣如利刃一般深深嵌入廊柱,深度足有寸余。
周围响起各式各样的尖叫声,行宫的承重柱是用最坚固的木头做成,饶是如此都被削出裂痕,如果落在人身上,简直不敢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