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看到李朝歌,内心情感颇为复杂。他听从属臣的建议,送李朝歌去和亲,一方面他觉得江山社稷为重,另一方面,他也心存愧疚。
这个妹妹从小多灾多难,她出生在天后最困难的时候,在国难关头走丢,独自一人漂泊了十年。好不容易回来,还要面临被送去和亲的命运。
李善内心一直饱受折磨。天后责骂他优柔寡断,无能开拓疆土,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李善毫无反驳的能力,为此一病不起。这段时间李善在回忆中反复挣扎,他一直想当面和李朝歌说声抱歉,可是等李朝歌真的从殿外走来的这一刻,李善骤然发现,她根本不需要他的道歉。
莫说皇帝没有同意李善的提议,就算皇帝真打算让李朝歌去吐蕃,她也有的是办法将和亲搅黄。她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李善是金身泥胚的太子,一举一动必须符合皇帝和朝臣的期望;李怀李常乐是帝王家的燕,筑巢在金銮殿下,却毫无自保能力;唯有李朝歌,是自由生长的荆棘,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李善回过神来,不由苦笑。他有什么资格怜惜李朝歌呢?李善躺在东宫里气息奄奄,而李朝歌穿着窄袖束腰的便装,身上风尘仆仆,一看就刚从外地赶回来。她健康,强大,聪慧,果敢,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怜悯。
李朝歌行完礼后,殿中陷入安静,一时谁都没有说话。李常乐一看到李朝歌就想起裴纪安,不由避开眼睛,李怀想到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也觉得讪讪。
明明最初一切都好好的,为什么一眨眼,父亲母亲、兄弟姐妹都变了?他们像当初在紫桂宫玩马球那样自由自在、亲密无间,不好吗?
最终,太子最先开口。他掩着唇角咳了咳,有气无力地对李朝歌说:“过年时没见二妹,圣人天后深以为憾。这段时间二妹去哪儿了?”
“不敢当太子记挂。”李朝歌半垂着眼睛,语气虽然恭敬,但态度十分疏离,“汾州一案未了,年前我突然发现一些疑点,不敢耽误时间,立刻赶赴汾州,故而没赶上宫廷宴会。我在外漂泊惯了,没什么可讲究的,反而是太子金尊玉贵,乃是全朝的希望,殿下勿要为了我等小事牵挂,妨害了养病。”
太子主动示好,李朝歌却并不领情。先前太子一脸忧国忧民的样子要将她送去和亲,等风波平息后,却又摆出一副愧疚之态。假仁假义给谁看呢?
李善苦笑,他情绪变化牵动了病情,忍不住回头咳嗽,每一次都仿佛要将心肺咳出来。所有人听着都捏一把冷汗,李怀见状,实在看不下去,说道:“盛元阿姐,这些日子太子一直在担心你。太子都病成这样了,依然惦念着你的事情。既然你回来了,那就好好和太子说说话。都是亲兄妹,哪有隔夜的仇?”
“是啊。”李朝歌慢悠悠接话,“都是亲兄妹,怎么忍心看着同胞手足受苦呢。”
李怀被呛住,剩下的话噎在喉咙,无法再说了。李善脸色越发惨白,李常乐心疼地扶着李善,连忙道:“快拿药来,大兄又犯病了。”
宫人们慌忙端着药碗上前,东宫里一阵人仰马翻。李朝歌让步,静静站在墙边,漠然地看着前方忙成一团。
太子喝完药后,有气无力地靠在枕上。他脸色苍白中透着蜡黄,旁边人看着,都心生悲戚。
所有人都意识到,太子活不久了。李善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一生饱受病痛,身为太子却始终无法让父亲母亲满意,或许死了才是解脱。李善已经接受了他的结局,但始终有些不甘心。他抬头,隔着人群看向李朝歌,道:“之前的事情……是我这个兄长对不起你。还记得小时候,你最喜欢缠着我,时常拉着我陪你一起放纸鸢。可惜那天风大,风筝线断了,你哭了很久,我没办法,只好答应给你画一个新的纸鸢。后面朔方之变起,我没能把那个纸鸢转交给你,但这些年我一直收着,就等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带着你再放一遍纸鸢。先前的事情我无意解释,是我对不起你,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的妹妹。”
李常乐在旁边听着,大受触动。众人都露出不忍之色,纷纷看向李朝歌。可李朝歌依然远远站在墙边,她似乎恍惚了一下,随后眼神恢复清明,轻轻垂下眼帘:“太子安心养病,勿要多思。您是君,我是臣,为太子分忧是我的本分。”
李善大为失落,眼中的光霎间黯淡下去。李常乐不忿,道:“盛元姐姐,太子都病成这样了,他好心关心你……”
“太子病重,所以越发要静养。”李朝歌抬手,不想再听这几人磨叽下去,说,“天后有令,让我去汾州调查灭村一事。我还有差事在身,不敢耽误,先行告退。臣祝太子千秋,告辞。”
李朝歌说完就往外走,步伐坚定果决。李常乐几乎惊呆了,怎么会有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呢?就算太子提议过送她去和亲,但毕竟没有成真,她怎么能这样对待太子?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太子都和李朝歌道歉了,她还要怎么样?
裴纪安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女人?
李朝歌大步往外走,东宫根本无人敢拦她。李朝歌走到殿门口时,后面传来李善勉力抬高的声音:“你我之恩怨我无意多说,但冤有头债有主,太子妃是无辜的。太子妃至今下落不明,她到底在哪里?”
李朝歌嘴边划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殿下的太子妃,我怎么知道?”
说完,她再无停顿,大步迈出东宫。
李朝歌走后,东宫侍者看看面色灰败的太子,再看看表情不善的赵王、广宁公主,哪一个都不敢劝。他们垂着头,悄无声息退下。
李朝歌得到天后首肯后,回公主府换了身衣服,然后就去北衙挑人。调遣军队并不是件小事,粮草、辎重要事先安排,铠甲要和兵部申请,正式的调令也要等门下省审核。李朝歌这段时间在忙调兵的事,整个人焦头烂额,根本没心力关注其他。李朝歌去北衙整顿人手,在军营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出来时,她看到天边飞舞着纸鸢,几个孩童牵着线跑在草地上,一边放风筝,一边肆意打闹。
李朝歌顺着细线抬头,看到几只形状各异的纸鸢飞在天上,其中一只升的最高,忽然风筝猛地一扽,地面上紧接着传来孩子们的喊声:“风筝线断了,它飞走了!”
侍卫见李朝歌盯着那个断线的风筝,问:“公主,怎么了?”
“没什么。”李朝歌摇摇头,揽着缰绳走向城门,“断了也好。一生被绳子束缚,如今,它终于自由了。”
李朝歌刚走入城门,公主府的人就迎面赶上来,压低声音道:“公主,大事不好了。太子病危。”
李朝歌立刻往宫里赶,但是等她到时,东宫已经响起哭声,侍从们换上了麻衣,在殿中呜呜哭泣。
李善病逝了。
李朝歌回公主府换孝衣,然后就进宫,直奔仁寿殿。如今所有人都守在皇帝身边,皇帝本来就身体不好,经过这重打击,精神更萎靡了。天后脸上未着粉黛,气色苍白,仿佛一日间老了三岁。
宫人在门口禀报,皇帝听到李朝歌来了,说道:“你也来了。太子走了,一会,你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李朝歌应下。皇帝已经听天后说了汾州的事,皇帝虽然心痛丧子,但江山的事也不能马虎。皇帝郑重道:“汾州一案交由你彻查,朕最近心力不继,人手、银饷方面有什么要求,你直接和天后说罢。”
天后柔声应道:“圣人你放心,有我在,一切都会安排妥当的。圣人只管养好身体,外面的事不必操心。”
这些话放在往常没什么问题,但是如今太子病逝,东宫空悬,天后这番话突然微妙起来。殿中人都垂下眸子,静默不语,仁寿殿中只能听到皇帝时断时续的声音:“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太子的葬仪你来安排,他仁善孝顺,生时未能登上皇位,死后务必让他走得风光。”
天后一一应下。天后似乎迟疑了一下,试探问:“圣人,太子的丧事自然要大办,但朝歌婚期就在今年七月,要不要推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