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乐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从一贯对鬼神之说弃之以鼻的宋鹤卿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荒唐话,不由冷笑一声:“何方鬼神在此?若真有鬼神,为何小人作祟尤百岁?若真有鬼神,为何不现在就取了恶人性命?!”
宋鹤卿一愣,显然不知到底今日是什么点燃了傅长乐的暴怒的引线。
在他的记忆里,似乎从未见过这般尖锐刺人的模样,就连当年他兵至城下,就连决定从摘星楼上纵身一跃之前,靖阳也不曾失态至此。
“靖阳你……”
“殿下。”
却是十三开口,抬眼回看着傅长乐一字一句道:“殿下就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谁也不能让殿下做不愿意、不痛快的事。”
“十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宋鹤卿在心头攒了多日的怒火噌噌直窜,“靖阳心里不痛快使使小性子也就罢了,你也跟着瞎闹什么!”
“你吼十三做什么?!”
傅长乐“啪”的一声砸了手里的药碗,碎瓷片溅了一地,刚刚包扎好的伤口眼看又渗出血丝。
“出去!”她闭了闭眼,“让我静一静。”
封悠之冷哼一身,扔下纱布扭头就走。
宋鹤卿怕她大怒伤身,不敢再多言,落后边走边回头的影九一步,到底还是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十三,低着头沉默安静地替傅长乐重包扎伤口。
熏炉的白烟袅袅而上。
“十三。”傅长乐伸着指头勾住他的衣袖,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袖口,嘴里又唤了一声,“十三。”
十三很少见她这幅黏糊糊的小性子,知道她骤然得知往事心里头不好受,也没多说什么,只低低应了一声,任由她翻来覆去念叨着自个儿的名字,还特意不着痕迹地讲袖口往前递了递。
果然,傅长乐摩挲完衣袖,又勾了十三袖内的墨刃,绕在指尖细细把玩。
“十三,舅舅已报了仇。”傅长乐半靠在床头,心头的那股愤恨也因着冰凉的刀刃慢慢冷却下来,连着声音里都带了几分颓然,“他已报了仇,事到如今,十三,我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什么能让殿下高兴,殿下就做什么。”
“让我高兴的啊……”
傅长乐语气恍惚:“我记得有一年傅晗昭带着靖阳去了草原,靖阳最讨厌骑马,所以我头一回出来了三天,骑马挽弓射猎,十三你还记不记得,我还射下来一只大雁,你连毛都没拔干净,烤的半生不熟的,同我一块儿分着吃了……那时候可真高兴啊……”
那时十三不过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因着傅长乐与他投缘,与靖阳做了交易,才特意带着一同去了草原。
十三自幼在影卫营里长大,习惯了与刀剑暗器为伍,头一回用平常宝贝的不行的墨刃去给只大雁拔毛放血,拔了一半毛血淋淋竟还扑通着飞了两下,惊得小十三一双圆眼睁的老大,呆呆地望着在火堆旁哈哈大笑的傅长乐。
当时的情景实在狼狈,可现在想来,就连一贯面瘫的十三也忍不住露了一点笑意:“殿下高兴的话,等殿下伤好全了我们就去草原跑马射雁。”
“跑马射雁啊。”傅长乐举着自己的手看掌心刚刚结痂的血痕,苦笑道,“封悠之虽没明说,但我也知道,受了大宗师这一箭,能捡回来这一条命已是不易,就算没有体内那半损的巫术,想要再骑马挽弓,也是不可能了。”
“我会骑马,也会弯弓。”十三定定地看着眼前人,放软了语调轻道,“到时殿下就负责烤大雁。秋天的大雁最肥,刷伤黄澄澄的蜂蜜,滋滋冒着油。”
傅长乐似乎在十三这句难得的软化里闻到了香喷喷的烤雁味儿,紧绷的身子终于慢慢松下来,微微仰头轻声道:“十三,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用白祁手里的邪术。”
她这一生所有的悲剧,都起源于那巫心手里的南疆秘术。
十三知她心中难受,因此也没多劝,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块磨刀石,沿着墨刃的刀锋慢慢磨刀。
傅长乐自个儿已认了命,看到十三这幅安静磨刀的模样却不知为何突然鼻头一酸,撇过头勉强稳住语调:“十三,我死了以后,你替我去塞外跑马,替我去挽弓射雁,好不好?”
“就像是我写给你的信一样,你也每年给我写一封信好不好?”
“给我讲讲草原风情,听说那里的人会围着篝火载歌载舞,会有冒着黄油酥脆软甜的烤全羊。你去听一听,去尝一尝,然后讲给我听,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