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心情说话,望着凌湙等他开口。
凌湙点着桌面,轻抚茶盖沿盏边抹一圈,撇去浮沫,留下黄澄澄茶汤,也不喝,就这么转着圈的来回撇沫,直过了半刻左右,方道,“人畏苦而趋甜,常言利害之争,无非益字当先,而这个益,谓之利,义民团守益,便须先夺利,利从何处寻?富甲、豪绅,宰之民高呼,大家分利得益,尔后聚,根基呢?对之从天降的大利,百姓谓之解气,遵义首为党朋,推其为首领,四处掠夺,侵他人之财,喜不劳而获,渐忘于悲苦前因……”
此次跟随凌湙出兵的是薛维,他进了边城后,一直辅佐殷子霁处理垂拱堂事务,与凌湙只每旬汇报会上见面,私底下交往也中规中举,做事尽责,少活泛之举,是个较为古板的中年人。
临行前,殷子霁与他交待,多听少言,只负责将帐内事务记录在册,包括凌湙的言行,至于属于幕僚的职责,跟在凌湙身边,当学会查漏补缺,而非自主意见或谏言,可以补充,却无需横插一杠。
他当时还颇为疑惑,作为幕僚,他有替主上出谋划策的义务,若发现主上行事有不妥,当也有匡扶其行差之义,没有放任主上随性而为的权利,且通过之前的行事观察,凌湙并非听不进人言之辈,殷子霁的交待,听上去怎么只让他负责笔墨贴士行当,半点没有身为幕僚的自觉。
可当凌湙一开口后,他便懂了。
那种冷观人心之态,在所有人陷入纠结、郁闷,以及愤愤之情的形势下,他却能一言点中要害,如击蛇之七寸般,起底出了根结。
谓酷冷之言,凿实壁之姿。
薛维伏案奋笔,一字不差的将帐中众人神态,以及凌湙之言行记录在案,以备返回边城时,让殷子霁录入垂拱堂历年册。
凌湙余光见薛维顿笔,字字工整,行书有序,才又继续道,“两地百姓先苦于苛政,后又纵于民暴,悲喜对冲之下,老弱妇孺可询声?十万众里包不包括他们的人头?人头数里有无人亲眼见、附耳聆声?百姓拥戴,百姓是谁?是现在汇聚那两地的义民?可能成义民者,必先有胆识,后有体魄,妇孺有,那混乱之中,有多少妇孺能得保自身安危?老弱呢?一地哀嚎声里,必属老弱最悲痛,地无人耕,粮无人种,义民以掠夺为生,饱腹之后,荒灾必临,届时,那真正的弱民会怎样?”
帐中无人说话,一双双眼睛俱都盯向居中而坐的凌湙,只见少年端坐如松,面显凌厉,目光坚韧深远,声音不急不徐,却教人震浓发聩,“真正的百姓是不受□□者蛊惑的,他们朴实、勤恳,平生所愿大概就是缸里有粮,身上有衣,家小安愈,便是一开始被裹挟着做了抗官的帮凶,事后如何生存,是归家,还是逃难,都会有所抉择,定不会在危机解除后,仍聚众而居,行实如叛朝之举,他们将皇权顶在头上,非一朝夕可扭改,便是有振臂高呼者,可真正的追随者,又能有多少?老百姓才是垫基的大头,他们或许会盲从,却绝不愚蠢,民义起至匪患生,不过区区三月,民到匪之间,必然已经经过一轮筛杀,那东南两地还有多少至纯百姓尚未可知,此时传出武大帅名声受损,失了百姓拥戴之言,可信否?”
舆情战而已,用来杀武大帅声威的小伎俩。
凌湙捻着手指,不屑道,“从他们勾结着凉羌部,用抢夺来的金银购买战马起,这一场民义的性质就变了,东郊马场养有重兵,荆南民义起时,按理是不可能那样快的袭过去,万余马匹,别说凉羌觊觎,我也觊觎。”
或者一开始,挑起民义的首领,只是想引狼驱虎,可他太低估引来的狼群了,不止一口助他吞了荆南府,还顺道吞了荆东马场,他占着当时的地利,望着送到眼前的局势,真很难不想着最后搏一把大的。
百姓苦,可武大帅硬要拖着病体出兵,最后一点希翼便是尽自己的余力,保下这些可怜的百姓。
探马的调查里,富甲豪绅族里的女眷,挑颜色好的全被暗送给了凉羌部,三大义民团及有建功的属下,则人人左拥右抱,挑的全是小家壁玉,身世清白人家的姑娘,强纳为妻妾,真正想要安心过日子,欲回家耕田种地的老实人,则被当做不受调教者,送给了凉羌部为奴。
这就是凉羌铁骑趁乱掳民而走的真相。
狼狈为奸!
早与一开始的为民请命,背道而驰,让人想替他们求恩典,都不知道如何找由头。
凌湙一把将信纸弹给酉一,“连同薛先生记述的笔墨,一起送给武景同,让他呈至大帅,多少也能宽解一番他的心绪,万不能受舆论影响,反着了那些人的道。”
尔后又对薛维道,“麻烦先生起草一道讨伐令,将我刚才的意思简略表述清楚,一并给武景同送去,让他去请大帅印信,盖章之后发往京畿,上朝议,会知天下百姓。”
我倒要看看,御座上的那位在如此详实的信报里,还要如何继续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救该救的,杀该杀的,一个别走,一个也别太侥幸!
荆南和荆东的富甲豪绅是有罪,既做了苛政的帮凶,遭反噬也该受着,可他们便是该死,也该死在国法律令之下,而不是外族的弯刀下。
还有那些女子,便是要受连坐之刑,也不是她们遭外族人欺凌的原因。
民义刚起时的所有的情有可原,都在凉羌铁骑的引入之下,成了叛国铁证。
三个民义团首领,从公心变成了私欲,不知辜负了多少翘首以盼的百姓,更辜负了武大帅以身涉险的用心。
凌湙敛目望向手边的刀架,此等三人的作为,倒是帮他省了事,不用纠结招抚安民的分寸了。
“酉一,唤掣电进来。”
很快,一身形矮小的汉子便走了进来,布衣粗衫,非常泯然于众,凌湙上下打量了一番,道,“番云走前当与你交待过了。”
掣电膝跪于地,垂头道,“是。”
凌湙直接吩咐,“带人进南川府,在江州兵进入之前,将段氏族人全部迁出。”
切断段高彦倾向江州势力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