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过后,茶铺子后门悄无声息地出来一个四五十岁相貌极普通的帮厨婆子。
婆子左右看了一眼,小心地沿着临街铺面倒下来的阴影,手脚极利索地进了两条街之外的一处小宅子里。
婆子一眼就看见院里抬头望着寂寂天空的小女孩,脚边还有冒着星星点点火光的焚化盆,里面有未燃烬的白色纸钱。
她知道这就代表那位闻香圣女余小莲的事已经没有隐藏的必要了,于是紧走了几步笑道:“姑娘怎么出来了,这夜里还有几分凉,当心冻了身子又要喝药!”
女孩头发乌黑,穿着一件浅红琵琶扣的长夹衣,形容是鲜有的娇俏。这时候恹恹地抬眼,一副眉目精致秀气,赫然是大盛魁总掌柜余显山的独女余龙牙。
也许是没有外人在,余龙牙稚嫩的小脸上浮起一抹成年人才有的悲伤,良久叹了口气,“嬷嬷,我自诩聪明盖世结果今天才知道所有的事。我是兔死狐悲唇亡齿寒,我们在外头呼风唤雨,结果还是做了别人桌上的棋子……”
这话大逆不道,屠二婶根本不敢接茬。
她这几天一直在外头忙着善后,眼下北镇抚司的人在城里住着,很多事都不方便处理。
余龙牙眼里有小小的泪花在转,“这世上我虽然最最讨厌的,就是那位整日装腔作势一脸慈悲模样的姐姐。那臭丫头每回见着我都要道一声可怜,让我一想起就牙齿痒痒,恨不得扑上去挠花她的脸。
她一贯是主意大的,我以为她老早回总坛去了。可我没想到……她竟然惨死在几个臭男人的手里,还死得那么不体面。那些男人卑鄙下贱,连她脚底的泥都不如,竟然敢这么糟践她……
难怪余得水会不顾宗主的严令起了杀心,要换做是我生剐了那些畜生都不为过!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他对我姐姐有另外的心思。只可惜我姐姐有雄心壮志,一向又被人追捧惯了,怎么会甘于困顿后宅做个寻常的太太……”
屠二婶是个愚忠的,听得一阵明白一阵不明白,自然是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如实禀告,“……那位麻主簿的太太竟然真的知道不少,在茶铺子里和那位周百户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最后嚎啕大哭说对不起她男人……”
折旧代表事情多半已经败露殆尽。
女孩垂着眼帘,脸上的哀伤片刻间就收拾得干干净净。
用纤细的手指抠着轮椅上的木纹,淡淡地一撇嘴,“早知当日何必当初,这蠢女人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把自个看得最要紧。她知道了实情却不声张,等结成了死局才知道后悔,果然跳得越欢死得越快!”
屠二婶很是赞同,想起昨日教里弟兄们的一场筹划竟没有奏功,脸上浮起惭色,“没想到麻太太的命真大,泼了几桶火油都没管用,还请姑娘重重责罚……”
也是她顾虑太多,到最后关口才下令行动,结果拖泥带水什么都没办成。
余龙牙低着头,凝神细细想了一会儿,“不关你的事,是下头的人办事不仔细。再则就是周秉那个少爷羔子出人意料的棘手,竟然处处抢得先机。这一回又一回的,难不成我原先竟是看走了眼?”
屠二婶恭恭敬敬地站着,“因为雅间里里外外都是番子,我不敢十分靠近,我原先以为那位麻太太顾虑她丈夫的声誉,应该不会把最要紧的全部说出来。没想到周秉连哄带吓,现在他们应该是什么都知道了……”
余龙牙徐徐吐了一口浊气,很快地承认错误,“我的确看走了眼,我会向宗主报告这次行动的前后经过。这个周秉一定不能久留,我有预感,若是看他坐大,日后一定会成为咱们的心腹大患!”
看着自小奶大的姑娘又恢复了精气神,屠二婶心头石落了地,笑着张罗。
“我带了两样点心回来,看起来还算干净。姑娘看着又瘦了,铁定是我没在的这几天又没好好吃饭!”
余龙牙沉默了片刻,仿佛自暴自弃一般嘲弄,“我跟他说……你回乡下看儿子儿媳去了,他就借口铺子里的生意忙,这三天都没有回家来。避嫌避到这个份上,我恨不得他就死在外头……”
这个“他”是谁,主仆俩心中都有数。
屠二婶心里又怜又痛,可有些人有些事外人是不能掺和的,只能远远地这么看着。
点心放在红漆托盘里很快端了上来,旁边照例有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尽管已经熟悉了这个味道,余龙牙还是忍不住拧紧了眉,“嬷嬷回来也不让我松快两天,这劳什子喝了多少年了,我的个头还是长不大,腿脚也不见好。不如就这么算了,活到哪天算哪天……”
这话说得凄凉,屠二婶的眼泪立刻就包不住了,扑簌扑簌地往下掉。生怕面前的人察觉,语气却是欢快的。
“过了中秋姑娘今年就整二十了,要是好好的就该筹办婚事了。可不兴说丧气话,我看着姑娘的身子好像比去年要高一点,裙子边垂下来都遮不住脚了!”
在屠二婶的眼里,姑娘千好万好,就是偶尔胡乱发脾气都是别人先惹起的。
可这样的好姑娘自从幼时得了场怪病,整个人就老不见长,腿脚也僵着不能顺利行走,上头的肉也渐渐跟着萎缩。有良医过来看,说这是天生的侏儒症,人一旦得了心智虽然正常,但身子却跟孩童一般……
姑娘从小就聪颖过人,岁时就认识许多字,人又长得出众,根本接受不了这个悲惨现实,整日要死要活。后来因缘际会遇着净土宗的宗主费力开解,这才慢慢地走出来。
这几年一直在外头四处游走,虽然日子过得紧张些,但只要姑娘开心,哪怕就是杀人放火屠二婶都愿意帮着递刀子递火镰。
可要是连药都不肯喝,这身上的毛病肯定更不见好。
屠二婶一张老脸上柔得能滴出水来,“这是宗主特地找京城名家开的方子,里头全都是上好的药材,听说一副就要百两银子。姑娘好歹趁热喝了,说不定明早起来身子就有劲了……”
余龙牙做梦都想长大,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哪里会拒绝这碗价值百金的良药,只不过一天到晚独自待在小院里,想找一个人好好撒回娇罢了。
正要把手伸过去,就听大门“吱呀”响了一声,一个肩上扛着袋米的男人推门走了进来。
那伸出去的纤纤细手就拐了弯,砰地一声把药碗拍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