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他的脸。
气温最近已经彻底升上来,梁恒波终于脱了毛衣,他今天是一身藏蓝色,长袖衬衫里面还套着t恤,下面穿着工装牛仔裤,但穿着一双崭新到洁白的帆布鞋。
梁恒波再次说:“方霓。”声音有点软。
因为梁恒波很少这么强人所难,宋方霓迟疑了片刻,她打了几个电话,说迟到五分钟。
他们来到一楼大堂的星巴克。
宋方霓却根本没心情喝咖啡,她刚才下楼时就找icky要了烟和打火机,此刻站在外面,抽了一根烟提神。
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像人工形成的玻璃山一样。有高空作业的工人,穿着橘色安全服,拴着安全绳,正在缓慢地擦着玻璃。
也不知道怎么,她想到去黄山旅游时,看到街边有卖水晶球的,于是跟他开玩笑,说如果有一个童话里的水晶球,能满足三个愿望。梁恒波会最先问它什么。
梁恒波想了想,说第一个问题会问水晶球,它愿不愿意跟自己回家。
水晶球如果愿意跟自己回家,他就把它带回去,这样就能问它,今天应该穿什么,吃什么,什么时候应该做点什么之类。
也太暴殄天物了吧。她说:“看不出你还有选择困难症。”
梁恒波轻轻笑着说:“大事还行。但最近在小事上,我经常很难做选择。”
当时身为他的女友,宋方霓很理所当然地说:“那你可以问我。每天吃什么,什么时候喝水,什么时候起床……”
梁恒波说:“那我每天穿什么衣服也能问你?”
宋方霓的脸稍微热了:“……我不知道你柜子里都有什么衣服。”
“如果你真心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他拉长语调。
宋方霓身后的玻璃门旋开了,梁恒波捧着一杯咖啡走出来。
他问她:“你在想什么?”
宋方霓低下眼帘,她很心平气和地说:“我只有十分钟,现在已经过去五分钟,你的事情真的很急吗?”
“这么久以来,我其实觉得,自己就当年的事情也欠你一个解释。”他也直接步入正题,“还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我有个玩乐队的朋友自杀了吗?”
她当然记得。那个满脸沧桑,和自己说过一次话的毛线帽。
梁恒波当时对这件事的反应很大,经历了暴瘦和消沉,却又始终对具体详情吞吞吐吐的。而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的行程变得飘忽不定,整个人都若即若离。
梁恒波点点头,低头先掀开咖啡盖。
他买的是拿铁,白色纸杯里溢出来的全是牛奶的香甜,但依旧有咖啡的余苦:“我之所以反应大,是因为,我是第一个发现他的人。”
梁恒波清早跑完步后,去找自己朋友。他最初也就是想问问,中午要不要去找乐队其他成员排练,因为对方连续两天没回他短信。男生么,骂骂咧咧的,也就亲自上门来找朋友。但是,他宿舍同学说他一直在实验室。
“我们系的楼挨着他们不远,因此,我再去实验室找人,门怎么都推不开,我当时觉得不太对劲,叫了老师过来。”
后来发现,梁恒波推不开门,是因为毛线帽当时就是在门后面上吊自杀的。
接下里的事情很简单。
老师报110,化学系的系主任狂奔到这里,保安在整个上午都封楼,实验室的老师聚上来维护持续,救护车过来,警察把已经冰冷的尸体挪走。
被拦在外面的其他学生不知道怎么回事,纷纷猜测,又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学生违规操作,制造了危险药物、夸大污染源或触发了防火系统。
梁恒波则被便衣警察叫到一边,记录了当时的所见。等回到宿舍,朋友在微博上的遗书已经转发过万,原来被抑郁症困扰,终于选择了另一条绝路。
他没看完,就在电脑前直接吐了。
之后整整一周,他被刺激到无法看手机,甚至是任何电子屏幕,头痛欲裂。梁恒波之后坚持操办朋友的葬礼,但从那时候开始,他每天早晨根本没办法说话,循环着耳机里的音乐,在教室里从早坐到晚,不用睡觉,也什么都吃不进去。
随着梁恒波平铺直述的描述,宋方霓手里的香烟,燃到尽头,烧了她细细的手指。但她就像感觉不到疼似的。
“你是说,你当时看到了……”她艰难地说,无法说出“尸体”。
梁恒波的语气平静,在很多年后,他已经能自然地说出遭遇。
“看到了。但是开门的实验室老师人很好,很快把我推出去。只不过,那时候什么都没用了,他是半夜自杀的,早过了抢救时间。”
宋方霓睁着眼睛。她试图去想象这一个噩梦般的场景,自己推门,但是总是推不开,好朋友的尸体就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