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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第1页)

周梦雉把常生拉到椅子里坐下,既纳闷又关心地问道:“常少爷这番话着实令我不解,可是过去有过什么难处?”常生苦笑:“何止难处,我是几代单传,父母亡故之后,无依无靠,只能投奔舅舅家,本以为至少可以衣食无忧,健康长大,未料想……”“可是舅舅待你……不善?”“若只是不善也罢了。”常生闭了下眼睛,长出一口气,娓娓说道:“他从未把我当成外甥,让我住下人房,干下人活,为了摧毁我的意志,不惜软禁我的身体、污蔑我的名声,最后还让我为他打死人的儿子顶罪送去孔家受罚。若不是我命大,孔家人又善良,恐怕我早已经……”听到这里,周梦雉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气得眼睛都圆了。“哪有这样的舅舅?还是个人吗?他是谁?我替你出了这口恶气!”常生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紧张地说:“你可千万别意气用事!以他在南京的地位和声誉,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你我萍水相逢,能做兄弟、做朋友就已经足够了,我自己的怨恨,让我自己慢慢去消化吧,迟早会忘记的。”“你这是什么话?”周梦雉不以为然地说:“你我既已是兄弟和朋友,我怎么会对你的苦楚不闻不问,让你自己去消化?没这个道理,你只管告诉我他是谁,我定为你出气!”“算了。”常生坚定地摇摇头,“周兄情意我心领了,如今我已经走出泥淖,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好了,你去看看母亲试的怎么样了?若有不合意的地方,我好回去改。”周梦雉没再说什么,笑了笑,拉着常生出去了。周夫人试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出来,笑得脸都疲乏了,说实在是每一件旗袍都太好看了,舍不得换下来,只顾着在镜子前欣赏都忘了时间。言外之意就是对孔家绸缎庄的面料和裁缝的手艺都相当满意。母亲高兴,周梦雉更是大喜,说什么都要留常生吃晚饭。盛情难却之下,常生便让伙计先回去复命了,自己留下来与周家母子共进午餐。席期,他同周家母子谈笑风生,宛如一家,这让周梦雉愉悦至极,如果不是常生一直岔开话题,他恐怕都会说出要与他拜把兄弟的话来。酒足饭饱之后,常生便要告辞,周梦雉坚持送他出来。二人走在秦淮河岸的小路上,又聊了很多话题,包括常生的婚事。“原来你被送到孔家顶罪,却因祸得福,看来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看你一直饱受痛苦,如今孔二少爷有你相助,孔家生意必蒸蒸日上,唯一可惜的是……你未能与名门千金婚配……”“这是哪里话?”常生谦逊地说:“如果不是孔家打破了等级尊卑哪能有我的今日?我自然不会轻践了像亲姐姐一样照顾我的姑娘,名门千金也好,出身卑微的丫头也罢,于我,只要心灵想通、相濡以沫,都是一样的。至于前途命运,虽然成事在天,但我更相信谋事在人。”周梦雉佩服地笑了起来:“看来我是真没看错人,常老弟小小年纪,既心高气傲,又虚怀若谷,既有忍得一时之气的风度,又有深谋远虑的智慧,果然非池中之物啊!”常生不好意思地笑笑:“周兄太过奖了,我只是想活的明白些、豁达些,这不过是吃过苦、遭过罪之后的感悟,无非是先了常人十年八年而已。”“唉……一想到你曾经饱受折磨我就……”周梦雉不禁眼角泛泪,握住了常生的手。“以后若有任何难处,一定要与我说,切不可把我当外人。”“嗯。”常生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拍了拍他的手。“周兄就送到这里吧,我日后常来就是,你这里,我就当哥哥家了。”“好。”周梦雉用力地握了他一下,然后抬头招来黄包车,把他扶上车,目送他离去。这样一来二往的,常生便又找了个机会把周梦雉带入一个饭局,而申报记者韩振书也在,于是周梦雉和韩振书也一见如故成了朋友。常生还经常当着周梦雉的面,拜托韩振书要好好关照他这个兄长。至此,周梦雉都浑然不知常生这半真半假的情意竟是个局,而他正在按部就班地往里走。不消多日,一心想要替兄弟找回公道的周梦雉便查到了常生那个禽兽不如的舅舅原来是禁烟局局长,他也多次见过,因为此人经常出入古云平的住所,再深入打探,又发现这位道貌岸然的局长大人竟然与古云平的四姨太有奸情。周梦雉来南京投靠的就是古云平,一个是自己的上司,一个是自己的兄弟,两个人蒙受的屈辱都让他无法忍受,所以铲掉这位禁烟局局长便成了他最要紧的任务。几日后,陆家包下一间大剧院,为祺薇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定婚宴会,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赴了宴,当然因为常生的关系,唯独没请禁烟局局长。常生带着未婚妻夏风、孔修仁挽着身怀六甲的汤慧,一起出席了陆祺薇的订婚宴。而桃花正好月事来了,假孕一事也瞒不住了,汤慧便在出门前交待她,等他们夫妻二人出门后,她自己去台阶上摔一跤,以此作为不小心滑了胎的借口。桃花只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含着泪从台阶上跌下去,不但扭伤了脚还把一条胳膊摔脱了臼,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下人们不敢去陆家的宴会上打扰二少爷,只好去禀报孔夫人。孔夫人一听孩子被桃花摔掉了,气得骂了一句“不中用的东西!”看都没去看她一眼。桃花兀自在屋里哭了半天,才有人来瞧她,原来是大少奶奶。她忍着痛想要坐起来请安,大少奶奶连忙上前扶了她一把:“妹妹都摔成这样了,就免了吧,快躺下。”说完突然又抓住她的手腕,奇怪地问了一句:“你这对儿白玉镯子可是……”桃花愣了一下,才有气无力地说:“这不是大嫂您让二少爷给我的吗?怎么自己倒忘了呢?”大少奶奶摇了摇头,又咂了咂嘴说:“我倒确实是给了你一对儿白玉镯子,可你手上这对儿……也确实不是我给的那对儿。”“大嫂您这是开什么玩笑?”桃花有点尴尬地笑道:“二少爷还能转手偷梁换柱不成?他也不差这点钱……”大少奶奶笑了,拍了拍桃花的手说:“妹妹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岂是那个意思?你手上这对儿可比我给的那对儿值钱多了!”“什么?”桃花愣了,连身上的痛都忘了似的人一下子就精神地坐了起来。“这对儿镯子不就是您给我的吗?二少爷怎么可能给换成更好的呢?”“我也是奇怪呀……”大少奶奶若有所思地说:“既是我的陪嫁,我定不会认错,你手上的确实不是我给的,你这个成色和质地,都要好上几成,也不像随便就能买得到的,倒是个贵重物。”说完便意味深长地笑了,然后在桃花耳边小声道:“我这二兄弟还真疼你,你这怀的中元节1924年的中元节,南京的百姓们都在忙着祭祖,疏不知军阀们在正翁帅府召开秘密军事会议,酝酿着一场大战。当天晚上,华灯初上,城里的百姓聚集在夫子庙和秦淮河边祭祖、烧香、放河灯。因为汤慧的肚子越来越大,坐车有些颠簸,二少爷便没有开车,让下人们给她抬了一顶轿子,其他人则坐了几辆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河边放河灯。桃花与二少爷、常生同乘一辆车,坐在二人对面,而二少爷也不忌讳,当着桃花的面就抓住了常生的手。“你看你看!今年人好多啊!比往年人多!”常生挣了几下,见他也没有放开的意思,便随他去了,然后也把头探到窗口往外看,并小声说:“我上一次放河灯是11岁的时候,那年我刚从芜湖被接到南京,听说外面在打仗,街上也没什么人,草草地放了两只灯就回去了。”二少爷看着他,眼里充满了疼惜的目光。“那时还是个孩子,现在成人了,你想放多少就放多少。”常生笑了:“我没有那么多的愿望。”到了河边,马车不好再往里走,一行人便下了车轿步行。三三两两走在一起的路人看到一堆下人簇拥着一群衣着华丽、举止端庄的少爷、小姐、阔太太们往河边来了,便知这是大户人家集体出行,纷纷让开道路,悄悄侧目。似乎只有常生不太习惯这种排场,走的有些拘谨,并故意与二少爷拉开距离,何况,从下车的那一刻起,他就感受到了孔夫人刀子般的目光。二少爷走着走着发现常生不在身边,正回头寻找,二少奶奶迎上来一把挽住他的胳膊,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你装装样子吧,娘的眼光都要杀人了。”他笑了:“你倒是心细,我都没注意她。”“我知道,现在你眼里就一个人,但你也要看看场合,等娘走了,你再腻歪也不迟。”“谁腻歪了?”二少爷嘴硬地嘟囔着,又忍不住回头,见常生正在和夏风说话,不禁心里一阵堵,口气立刻就不好了:“你看我一刻不看着他,他就……”“行了!”二少奶奶打断他,“这一点你就真不如他,人家就知道该什么时候躲着你。你就只会把娘惹怒。”“我……”二少爷哑口无言地叹了口气。“夏风都跟我说了。”二少奶奶又小声劝慰道:“人家对常生可是一点点妄念都没有,只要常生开心她就开心,人家还担心你以后万一对常生不好了伤了常生的心呢。”“用不着她操心!”二少爷不满地说。“怎么能不操心?如果常生把你的心伤了,我不一样要为你操心?这是夫妻情分,你懂什么?”二少爷又笑,并在她耳边低语:“我跟你说,常生还真吃你我的醋呢。看到他为这事瞪眼睛,我心里还真是有份窃喜的。”“你就得意吧!”二少奶奶瞪了他一眼。“少拿我刺激他,小心人家真的跟你翻脸!”二少爷这回就真的得意地笑了起来,笑声引得旁人都在看他,连常生也看过来了,果然脸上写满了不高兴。到了管家白天就安排好的最佳位置以后,二少爷趁着拿河灯的机会,在常生耳边嘱咐了一句:“你先逛逛,等我和你一起放灯。”然后回到二少奶奶身边,跟她一起放了两只灯,接着又陪祖母和母亲各放了两只灯,最后招呼大家沿河逛逛,喜欢什么就买点什么。等大家走远了,他在一个卖扇子的小摊子前找到常生。常生已经买好了一把扇子,二少爷抢过来一看,是水调歌头隐括杜牧之齐山诗的扇面。“你喜欢诗词?”二少爷问。“说不上有多喜欢,只是在花花绿绿的扇面里,这个倒也别致,刚好这首词我也喜欢。”“你这些年虽吃了不少苦,但书好像是读了不少。”常生苦笑一下:“生活了无生趣,就唯有读书了。”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河边走,一个下人提着一大篮河灯远远地跟着,直到二少爷向他招手才跑了过去。二少爷接过篮子说:“交给我吧,你去跟管家说,一会大家逛累了就先送他们回府吧,我晚点自己回去。”下人应了一声跑了。二少爷把篮子推到常生面前:“这一篮子灯够放了吧?”常生笑了:“我都说了没那么多愿望,哪用得着这么多灯?”“一会放起来,你可别嚷嚷不够。”二少爷又接过篮子走向河边。蹲下来以后,他先点上两只灯放进河里,然后双手合十,默默念了一句。常生蹲在他旁边,问道:“你说什么了?还不让我听见。”“说你坏话了,当然不能让你听见。”二少爷一本正经地回答。常生不以为然地笑笑:“我才不信,一定是许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愿。”“知道你还问,问了就不灵了。”“本来也不灵,心灵寄托罢了。”“怎么年纪轻轻这么消极?要相信心诚则灵。”常生放了两只灯,叹了口气,小声说:“心再诚,也唤不回我爹娘。”“你……”二少爷愣了,他为自己忽略了中元节会让常生倍加思念父母而感到一丝歉疚,于是轻轻地抓住了他的手,柔声说:“以后有我守护着你,你爹娘的在天之灵会安心的。”“嗯。”常生应了一声却低下头,在嗓子眼里嘟嘟囔囔着:“他们看不到也好,常家在我这里绝了后,如果他们健在,也会被我气死。”二少爷搂过他的肩膀,轻轻地揉了揉:“百年之后的事,谁知道呢?你也保证不了你有了儿子就一定有孙子,有了孙子也一定有儿子有孙子,自己开心就好了。”常生又笑了:“你说绕口令呢?好了,我就感慨一下而已,总觉得对不住爹娘,但也不会为了他们勉强自己,何况他们人都不在了。我现在就只有你了,所以你一定不要辜负我。”“我对天发誓。”二少爷举起一只手,常生给按了回去,笑道:“现在要对灯发誓,你有什么誓言都跟灯说吧,说完一个放走一个。”“好。”二少爷相继点了好几只灯,一个一个放入水中。“从今往后,我只爱常生一个人。”“我不会让他受一点点委屈。”“我拥有的一切都会跟他分享。”“我要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好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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