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关系亲近一点的来了,老太太才让柏言过去招呼一声。柏父柏母前脚后脚到,父母见了儿子,并不亲近,儿子也同样的冷淡疏离。客套了几句,问了近况,都没有话说。柏言有些受不了这种气氛,如坐针毡,在沙发坐了一会儿就站起来,又走回了花园,去奶奶身边。再晚些的时候庄家的人也到了,庄父没有来,庄辰栩从楼上被叫下来,庄爷爷和柏爷爷在象棋盘上厮杀。柏言从院子里透过客厅的玻璃门望过去,看见庄辰栩就坐在爷爷身边,观棋不语,模样沉静。柏言盯着他看了很久,越看越觉得他遥远。晚上贺寿吃饭,祝福问候寒暄的话说完了,自然而然聊起了生意。酒端上桌,烟也点上,餐桌上你来我往,弹冠相庆。柏言对家里的生意不感兴趣,否则不会在父母的强烈反对下,还是跑去学了医。他父亲差点为这事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幸好爷爷支持他,愿意让他做自己喜欢的事,但还是导致父子多年不和,家里的生意逐渐向二叔一脉倾斜。柏言在饭桌上坐了会,觉得差不多了,就跟奶奶比了个手势,得到准许后,偷偷离桌。离开餐厅,柏言没回房间,去厨房拿了瓶红酒,走上了顶楼露台,柏家的房子在郊区山上,俯视下去视野开阔、风景很好,很远处才是城市灯火,好像遗世独立。他靠坐在露台的沙发上,安静吹了会儿风。过不了多久,他听到玻璃门响了一下,看到庄辰栩走了进来。似乎没料到柏言会在这,庄辰栩身形停在了原地,然后就转身,似乎想走。在庄辰栩离开前,柏言先出声,“为什么要走,躲我?”庄辰栩犹豫片刻,还是转回来,“没有。”“那你干什么见了我就扭头?”“没想到你在这,怕打扰你。”“多客气。”柏言抿嘴笑一下,脸上是笑的,眼睛里却没笑。他只拿了一个杯子,就把杯子里剩的酒仰头喝完,又倒进新的酒进去,再向庄辰栩递过去,“喝吗?”庄辰栩一直盯着他,看他递酒过来,犹豫后伸手接了,在他对面坐下,“谢谢。”听他说话,柏言拿着酒瓶的手指收紧,忍了又忍,还是把酒瓶往玻璃桌上砰的一声重重放下,咬着牙低声道,“别对我这么假客气,我受不了!”庄辰栩抿酒的动作一顿,酒杯移开嘴唇,残留一点红色酒液,他伸出舌头慢慢舔了一下,脸色平淡,并未被惊吓,“是吗?”柏言猛地抬眼盯着他看,“你昨天说要结束是什么意思,你要和我绝交?我做了什么事让你这么难以忍受?”“你没做错什么,是我的问题。”“你要一直跟我这样猜谜语下去吗?”柏言满眼怒火,“我没你聪明,上学就考不过你,我猜不到也不想猜,能不能坦坦白白地跟我说清楚。”“一直以来是我不坦白还是你不坦白?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要撒谎,骗了自己十几年,你不累吗?”庄辰栩终于正面迎上柏言的目光,冷冰冰地说。柏言睁大眼,空洞地张了张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要是这么想知道的话,那我教你。”庄辰栩放下酒杯,站起来,绕过玻璃桌向他走过来,“你刚刚喝酒了对吗?”柏言莫名地心慌,“是,怎么了?”庄辰栩站到他身前,“你喝醉了吗?”阴影覆盖住他,柏言不得不仰头看着庄辰栩的脸,眼前的身影遮蔽了月光,周遭的一切仿佛沉入黑暗,“当然没有。”“很好。”站着的人俯下身,在柏言意料未及的时候抢先用手掐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脸。柏言下意识要挣脱,五指陷入皮肉,避无可避。柏言睁大眼,心里生起一股畏惧,此时的庄辰栩太可怕,比那时酒吧里抡瓶子砸人还要可怕,全然陌生,脸阴沉得是风雨欲来的天,黑色眼瞳深不见底。手太用力,掐的他下巴生疼,一些模糊的记忆涌上来,柏言不自然地要往后躲,“你做什……”一句话还没说完,嘴巴就被堵住了。柏言瞬间僵硬,反应过来后,立刻伸手去推庄辰栩的肩膀,但推不开,手臂像铁钳一样锁住他的身体。一瞬间舌头就冲破唇齿的防守,深入口腔,吻的粗鲁野蛮,好像要将他一口吞没。柏言想逃,庄辰栩就死死地纠缠住他,不让他逃,把他的神志拖回来,清清醒醒地看看自己正经历什么,他在被人亲吻,口腔被堵死,唇舌交缠,唾液交互,嘴合不住,咽不下去,狼狈地从嘴角淌下来。被吻得后脊发麻,手脚虚软,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迎合,从缝隙中溢出些暧昧s吟。软的不像自己的声音,在耳边惊雷般炸响,惊恐地控制,再不敢泄露一丝一毫。对彼此如此熟悉的吻,舌头一探就知道如何让人战栗。柏言羞愤地红了眼,水雾在眼眶聚集,他睁着眼睛,由始至终庄辰栩也没有闭眼,他们近距离地互相对视,柏言可以在庄辰栩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庄辰栩的眼神太清醒,太残忍,太锐利,越发显得现在的自己难以见人。好像被雪白刀锋映照,柏言悚然地开始发抖,眼睛一眨,眼泪终于从眼眶掉下来,划过脸颊,落到两人嘴中,都品尝到那一点苦涩。庄辰栩顿了一下,但并没有就此停止。柏言抓着庄辰栩衣服的手掌收紧,心里又羞又气,甚至积蓄到愤怒,终于发狠地绷起脸部肌肉,齿关合拢,咬向了在自己口中施虐的舌头。血在瞬间流出来,腥味四溢。在尝到血腥味的一刹那,柏言又害怕了,放弃了攻击,只伤了点表皮。庄辰栩终于放过他,松开手,后退一点,垂着眼,用手背擦掉被咬出的血,那点血迹在他瓷白的脸颊抹开,像玉器上狰狞的裂纹。“果然,你有反应。”庄辰栩抬起头看向他,冷冷发问,“熟悉吗?是本能还是记忆?这一次你还要假装不记得吗?”柏言失去支撑,虚弱地倒在沙发上喘气,手脚还是麻的,他被吻到近乎窒息,嘴角有血,庄辰栩的血。咽一口唾液下去,都是他的味道。腥气,发苦,品尝到血的滋味,胃里就翻涌,忍不住犯呕。“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么难受了,还是哽着声音逞强。尾音打漂,像是在无力地恳求着什么。可庄辰栩打定了主意今天要把一切捅穿了说。“这么多年,这么多次,明明记得很清楚,为什么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骗我?”庄辰栩握住柏言的手腕,把他拉过来,面对面看着他的眼睛。柏言在困住自己的这双眼睛里看不到情绪,只有遥远投进来的破碎灯光,好像一地灿烂的玻璃碎片。许久后,庄辰栩才慢慢道,“因为,不想伤害我吗?可你从前不是说要让我做你的新娘吗?”柏言愕然地向前注视,看到他咧开嘴惨笑了一下。“柏言,我努力让自己离开你了,从出国到陆洵,可你一次又一次把我拉回来。”庄辰栩声音平稳,搂着他,和他额头相抵,“我一直在等,等有一天,你愿意和我把一切摊开来谈,不会一直逃避。我想你只是害怕,也许是还不到正确的时机,所以只能这样维持下去,得让你适应,但现在看来,我永远等不到这个时机了。”“从来没有合适的时机,因为你没有对我动心,所以什么时候都不对。你不想让我离开,又无法和我在一起。”“依赖信任是一种习惯,我以前会满足,”庄辰栩抚摸着他红肿的嘴唇,“可惜现在野心膨胀了,我无法忍受待在你身边,却只能像做贼一样,用偷窃来满足欲望。”“而你的纵容又在滋养它,迟早它会变成一头贪婪的饕餮,连我都无法控制,也许有一天我会眼看它将一切吞入深渊。很多次,我的脑海里都有声音在说,撕碎他,占有他,锁住他,他就是你的了,你敢相信,如果我这样做了,你能逃的开吗?”那只手顺着后脊的凹槽缓缓向上滑动,兀然合拢,贴着他的背,柏言渗出冷汗,好像被湿黏的冷血动物缠绕。“你害怕了,”庄辰栩轻轻贴着他的侧脸磨蹭,语气轻柔,“不要害怕,我不会这样做的。我可以伤害一切人,包括我自己,唯独不能伤害你。我喜欢你信任我依赖我,把我当做你最重要的朋友,我害怕你讨厌我,这比永远见不到你更让我难过。但你不能那么残忍,连逃避都不允许我做。这么些年我不在,你明明也过得很好,你有其他朋友、有事业、有家人,太多东西比我好了,足够你快乐的生活,你不需要我。”柏言颤抖着被他抱在怀里,这些话震耳欲聋地在他耳边重复。庄辰栩的手指落在他脸上,像落了一片雪,冰凉的,没有温度。不对,他的思绪混乱,可还是知道一切都不对,不是这样,不能是这样。的确,从毕业时ktv里那个青涩的吻开始,他知道庄辰栩在他身上的每一次试探。但那又怎么样呢,那只是醉酒后一场意乱神迷的春梦,梦醒了就了无痕迹。他不讨厌也不喜欢,只是那是庄辰栩,他不知道如何拒绝。副cp(9)楼下传来道别的声音,庄家的人要走了,庄辰栩得下去送行。庄辰栩松开抱着柏言的手,“记住我今天说的话,不要再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庄辰栩要推开他,但柏言固执地抓着他一动不动。额头抵在肩膀处,眼泪留下来,浸透布料,留下深色污迹。像把头埋进沙地的鸵鸟,柏言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思绪组织不成完整的句子。他早知道揭穿一切会是这样的结果,他所害怕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在那个黑暗的ktv包厢中,他因为震惊而浑身发凉,那个蜻蜓点水一样的吻,毒药一样顺着中枢神经瘫痪了他的大脑。他尽全力假装酒醉不醒,直到守在自己身边的人被叫走,他才睁开双眼,狼狈地坐起来。旁边的人用胳膊肘顶他,给他递来一根烟,怂恿他试试,他盯着那根白色的小东西,劈手夺过来,深吸一大口,被呛得狂流眼泪,疯狂骂人。就在这时包厢门打开,庄辰栩回来了。看他醒了,在他身边坐下似乎想要说什么。柏言心慌意乱,只能拿烟打岔,又吸一口,一口烟雾喷出去,青烟缭绕间,庄辰栩的脸陷入迷雾,似梦似真,然后渐渐模糊,沉默一如雕像,线条紧绷不再说话。第一次是这样,接下来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一次是谢师宴,一次是半夜宿舍惊醒。感官记忆异常清晰。搭在自己颈边冰凉的手,迫近的清凉的漱口水味,撬开齿关的如小鱼般跳脱的舌……每次醒来都浑身狼狈,柏言不得不刻意地躲开庄辰栩,避免两人有独处的机会。只是交际太多,怎么躲都躲不开,又害怕被人察觉。恰好这时有女生跟他表白,他就答应了,特地在庄辰栩约他出来吃饭时,带着女朋友过去,看到庄辰栩震惊的样子、躲闪的眼神、无措的动作,他有一种残忍的轻松,他觉得这是一种兵不血刃的解决办法。他想,凭什么庄辰栩什么都不说,就能对他做出这种事,把他搞的心慌意乱,而他却连回击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用这种隐晦的暗示。他在乎庄辰栩,庄辰栩却不在乎他,他不想破坏这份感情,而如果让一切宣之于白日,结局只有分道扬镳的一种。只是女朋友分的很快,他总在约会中途被庄辰栩叫走,或真或假,带饭、做实验、送钥匙……也许和他急于逃脱约会时的尴尬状态有关,又或者寡言冷漠的庄辰栩比身边活泼开朗的小女友更让他在乎一点。这对女生不公平,柏言很快就意识到这一点。虽然他很想认真地投入到这段感情中,但做的并不好。分手后的那个吻,比前几次都要野蛮,好像积蓄了某种愤怒,即使酒醉后半陷麻痹的神经仍然感到了一丝疼痛。像一根细针戳刺,这种疼痛激起了男人的一种本能反应,这是柏言第一次在被吻时起反应。如遭雷击,他倍觉羞耻,更不敢动,庄辰栩似乎愣住了,又似乎笑了,只是接下来的吻就变得很温柔,是对待情人的吻。手掌按在他的后颈,指腹因为常年握笔而生出了薄薄的茧,刮着他凸起的一根筋。他慌张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直到发现庄辰栩除了亲吻没有什么别的动作。也许庄辰栩只是好奇,也许这不代表什么,也许只是戏弄,哪有亲了这么多次,清醒时却连一句话都不敢当面跟人说。他其实并没有多讨厌这个吻,也喜欢这样紧密的被拥抱,让他觉得自己很重要,很特别。庄辰栩从来不是个情感外露的人,小时候他们可以整天黏在一起,像个连体婴,但长大了,因为他们是男生,贴在一块是小姑娘的举动,他只有强迫自己松开手。而庄辰栩更不会主动过来牵自己,最亲密的也不过是搭一下肩。柏言想,如果只是喝醉状态的话也没有关系,他们都不清醒,只是被亲一下,又不会掉块肉,醒了就可以装作不知道。如果只是青春期躁动的好奇,是不是不要戳破才不会让两人间变得尴尬?这样想着似乎平静了许多,但细想想,知道不过是自欺欺人。可庄辰栩是什么意思?他不敢问,感觉那是一个黑暗的秘密,会带来天翻地覆的改变,他厌恶一切不知道后果和代价的事情。等到身上的酒意和热气被夜风吹散,柏言慢慢从庄辰栩身上抬起脸,眼泪也被冷风吹干,脸上是一种冻结的麻木,他退后一步,寒意从脚底发散。动了动嘴唇,垂下眼不再看人,柏言的嗓音嘶哑干涩,“骗子。”越过人,拉开玻璃门,跌跌撞撞地走下露台。几阶楼梯,走的歪歪斜斜,回到房间,柏言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好像经历了一场厮杀。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外头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躺在床上先是不动,直到声音渐远,他才爬起来透过窗户向外看,只剩一点车尾灯的光亮,如飞蓬发散,划破夜幕,很快消失在成片拢住的黑暗中。又过一会儿,他的房门被敲响,是奶奶的声音,“小言,辰栩学校有事,他先走了,让我跟你说一声。”嗓音在喉咙堵塞,柏言哦了声,然后离开窗台,爬回床上。他觉得自己像是感冒了,被风吹冷了,否则怎么会头昏脑涨,意识恍惚。第二天,很早底下就传来响动,是佣人们在打扫昨夜聚会后的狼藉。柏言被吵醒,躺在床上,乏力疲倦而烦躁,睡意早就消散,他蒙住被子,执意不肯起来。但这么躺着又很煎熬,他脑子里转着很多如飞虫般的稀碎琐事,微小,恼人,难以捕捉。昨夜的拥抱、抚过他后颈的冷风、残忍的吻、他在ktv中睁开眼看到的彩色顶灯、一张小孩的脸、握住的手、揽过的肩、靠着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