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陨闭上了眼睛。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当时他让周叙帮忙问了医生,得到的回复是鹿泠“可能有创伤性应激障碍”。应激障碍总会有治愈的那天,总归是“心病”。可是脑膜炎后遗症……这是大脑曾经有过实质性损伤留下来的疾病,难以治愈,是如蛆附骨、纠缠一生的病痛。从认识鹿泠到现在,所有的“不合理”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她的性情冷淡,情绪似乎总是没有起伏。她总是不听讲,总是自学,总是在自习课上睡觉、走神,画那些没有任何意义的大圈小圈。她的卷子只能做完一小半因为她不得不这样。走出学生会办公室的时候,周陨几乎沉重地直不起腰来。鹿泠她才刚刚成年。……为什么这么多的不幸会发生在一个人的身上。她以后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路。鹿泠得病的时候,说不定还没有十岁……回教室的一路上,周陨的步子都很缓慢,好像有什么压在他的身上一样。陆属文看到他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鹿泠本来在望着窗外,这时转过头看向周陨。周陨怔怔地盯着她,眼里的色彩都黯淡了,好像碰到了什么万分难过的事,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鹿泠微蹙起眉,低声开口询问:“你怎么了?”周陨记得她刚转到学校的那天,见到她的鹿泠的瞳孔轻轻一缩。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周陨身边的时候脚步停顿一下,低声说:“你跟我来。”周陨吸了一口气,伸手揉了一下太阳穴,跟着鹿泠一起走出教室。陆属文一脸状况外的懵逼表情看着他俩,虽然没听懂这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但是内心不明觉厉周陨情绪忽然变化,大概跟鹿泠有关系。上课铃声在两个人身后响起,而他们穿过走廊、穿过教学楼、穿过校园……坐到某栋宿舍楼后的长椅下。是他们曾经一起坐过的那把长椅。周陨坐在鹿泠的身边,睫毛冷凝似的垂着,两只手交叠放在腿上,一言不发。只是这样看着,就让人觉得他很难过。鹿泠静静看了他片刻:“想知道什么,你可以问我。”周陨抬起眼,可能是被冷风过的缘故,他的眼尾看起来有些发红,他哑声说:“你的病……很严重吗?”“对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影响。”鹿泠好像不奇怪他知道了自己的病,语气平静地说,“平时稍微注意一点就没关系,只是不能过度用脑,注意控制情绪就好。”周陨感觉他的脑子好像生了锈,鹿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要让他反应许久,才不至于像刀子一样直接锋利地捅下来。上次鹿泠后遗症发作,是因为……梦到妈妈了吗?客厅里的药瓶都快要见底了。鹿泠从前在半夜里惊醒过多少次?他一个人是怎么度过漫漫长夜的?周陨第一次知道原来轻描淡写的态度竟然会让人这样心疼,嗓子里好像堵了酸涩的硬块:“为什么,为什么会……”鹿泠顿了顿,说:“小时候生了病,细菌感染,烧的很厉害。”“到医院的时候已经病的很严重了,”鹿泠轻声地说:“当时大脑和声带都受到了损伤,医生说没有影响中枢神经都是万幸……现在这样的症状都不值一提。”“你生病发烧了,”周陨像是忍无可忍,声音都有些抖,“你家人难道都不管你吗,为什么……”为什么会烧成那样才送去医院?鹿泠一时没有说话。抠抠:二叁九伍八六肆玖六这件事解释起来很麻烦,也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思考了片刻,他才开口:“我父亲曾经说,以后要让我接手鹿家的公司。”那时候鹿泠还没有生病,声音也没有变化,没有被当成女孩子养。鹿织是女孩,以后迟早会嫁人,鹿自鸣想把他一手创建的家业留给他鹿家的人,虽然他一向不喜欢这个沉默内敛的儿子,但起码鹿泠身体里流着他的血,不至于让鹿家落到外人的手里。鹿泠其实从来不在意鹿家能够给他什么,他想要的一直不多。只是有人在意假如以后鹿泠接手了鹿家权柄,真的能够容忍一个间接害死了他母亲的外姓女人在鹿家作威作福吗?毕竟鹿泠得到的东西越多,别人得到的就越少。就算鹿泠无心跟人争抢什么,奈何”怀璧其罪”。周陨听了这句话反应许久,终于明白了什么,有些难以置信地说:“你是说,因为你父亲曾经想把鹿家留给你,所以那个女人就眼睁睁地看着你发烧不管吗?”……周陨的猜测跟事实有些出入,但也差不了多少。时间过去太久,鹿泠记不太清很多年前的细节了。那时候他似乎还不到十岁,小孩子抵抗力弱,不知怎么就感染了病菌,他躺在床上,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脸颊烧的通红。女人进来喊他:“鹿泠,下来吃午饭了。”他听到声音睁开眼,小声虚弱地说:“阿姨,我有点难受。”女人走过来,碰了碰他的额头,有些讶异道:“怎么发烧了。”鹿泠轻轻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生病了,还这样厉害。女人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忽然格外温柔地对他说:“没事,难受的话就睡一会儿,等爸爸回来就送你去医院,等你醒过来就好了。”鹿泠小小“嗯”了一声,听她的话,很快闭着眼睛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的确在医院,病房里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鹿泠感觉他的脑袋昏昏沉沉,耳边不停嗡鸣作响,嗓子疼的好像被刀割一样。他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发现他的脸上竟然带着一个呼吸罩。女人坐在病床旁边,神情担忧地看着他:“你总算是醒了,要吓死我们了,你昨天烧到40度,医生说再烧就要把脑子烧坏了。”鹿泠想说“谢谢阿姨”,但是嗓子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声带痛的几乎让人要流下眼睛来。女人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说:“不要说话了,你昨天烧的太厉害,医生说声带被烧伤了,暂时说不了话。”还不到三岁的鹿织趴在病床上,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眼睛红的像兔子。鹿泠虚弱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用气声哄着她:“哥哥醒了,不要哭了。”鹿泠醒过来还是很疲惫,哪里都很难受,只喝了一点水,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那时候鹿泠还不知道,他其实在家里整整烧了一天一夜,没有人把他送去医院,最后不省人事彻底昏迷过去直到小鹿织找不到他,擅自推开了卧室的门,直接坐在地上吓的哇哇大哭起来,才终于惊动了鹿自鸣。可那时已经错过最佳的治疗时间……太晚了,这场疾病在鹿泠身上留下了难以治愈的病症,声带也受到严重损伤。周陨从小没有遭遇过来自亲人的冷漠与算计,即便现在他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那个女人,也没有把握能说得准,“她故意袖手旁观,是因为你父亲打算把鹿家留给你,所以嫉恨你吗?”鹿泠抬眼看着不远处孤立的松树,安静片刻,方轻声说:“……不是嫉恨,她想让我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死在那里。”她像是笑了一下,声音很快就被吹散在风中:“这样,他们三个就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人了。”周陨陡然打了一个冷颤,后脖颈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如果不是鹿织推开那道门,鹿泠可能就会真的……周陨不敢再想下去。鹿泠神情冷淡,不在意地说:“不过那次没有如她所愿,以后她倒也没有胆子再做什么。”周陨觉得整件事都荒谬到难以置信鹿泠那时候还不到十岁,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那个女人竟然能冷酷、残忍到这种地步!周陨许久没有说出话,直到面颊都有些僵冷了,他才声音嘶哑地开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想……”按照鹿泠的话,她当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家里烧了多久,还以为是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把她送到了医院。鹿泠轻轻阖起了眼睛,“那件事发生的两年后。”那天的鹿家很热闹,门口不停有宾客来往是鹿家女主人的生日。小鹿泠性格温驯内敛,一向不喜欢这种人多热闹的场合,每次有外人来鹿家,他就呆在卧室不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