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哭,唐安晏眼睛也跟着难过,声音混着冷风钻进嗓子里。“安晏啊,也好想我们那真。”唐安晏不舍得挂断电话,看了一下时间不早了,拿着手机重新回了重症监护室门外,电话也一直没挂,躺在床上,看着那真困了要睡着又硬撑着看他的样子,侧躺在床上,哄他,“睡觉吧好不好?”“不要……”一听说要睡觉,那真硬撑着睁开眼睛,凑近了屏幕给唐安晏撒娇,“那真……不困……那真……陪安晏……”说完才小心翼翼抬头看唐安晏,怯怯的问,“是……安晏……困了吗……”他揪着手指,细声细语的嘀咕,“安晏……不挂……好不好……那真……看着……睡……不出声……乖乖的……那真会乖乖的……”听到那真说会乖,唐安晏便什么都只想依着他,本来以为会睡不好,没成想因为和那真视频缓解的思念,反倒让唐安晏这一觉睡得很香。醒来的时候,屏幕那边的那真还在睁着眼睛,眼眶通红,低着头在抹眼泪,分不清是一晚上没睡还是醒了又在哭。再抬头的时候发现唐安晏醒了,那真有些懵的揉了揉眼睛,又乖乖仰着脸冲唐安晏笑。“安晏……早……”================老爷子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一周了,唐安晏也从大凉山回北京一周了。一周里唐安晏每晚都会给那真视频,在屏幕这头里教给那真怎么把手机立住然后不耽误做饭吃饭。那真肉眼可见的又瘦了,短短一周,把唐安晏好不容易给他养了几个月的肉全减掉了。覃佩这期间每天都要来一次医院,一般早上来,晚上才走,所以唐安晏只有晚上有时间和那真视频。躲着防着覃佩,是唐安晏迫不得已的藏匿,就像小学时偷偷藏起来的流浪小狗,每天晚上只敢借着去扔垃圾的借口,快速的喂一点火腿肠和牛奶。后来那条流浪的小狗莫名其妙消失了,唐安晏每天还是照常时间去扔垃圾,手里仍旧拿着一根用不到的火腿肠,坚持了一个多月,也没等到小狗再回来。那真则像是唐安晏失而复得的小狗。一个山里出生,山里长大,又在山里等唐安晏遇到的小狗。唐安晏只想把这条小狗养起来,也藏起来。爷爷在三周之后的一天突然被宣告抢救无效去世,唐安晏冷静的处理后事,安排葬礼,体体面面的送老爷子最后一程。覃佩因为老爷子去世冲击很大,在医院住了一周,唐安晏除了要处理爷爷的事情,还要忙着替覃佩打理公司。老爷子一走,公司失了主心骨,覃佩虽在集团内立的住,但毕竟是于情于理而言,一个外姓媳妇也难以服众。担子还是得唐安晏挑。唐安晏这几天忙到脚不沾地,悲伤的空都没有,被挤满的行程和事宜压的满满当当,和那真视频的时候也几乎是聊几句就挂断了,状态不是很好。没办法说给那真听。那真不懂得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但那真的变化唐安晏终于在今天发现了。那真从最初的每天问唐安晏什么时候回来,到如今乖乖的等唐安晏电话,却大部分时间都是唐安晏问他答,生分了一样,小心翼翼的说一句话打量一次唐安晏的神情。每当唐安晏皱了眉,那真都会迅速把头低下去不敢看他,揪着衣服手足无措的小声嘀咕,“那真……很乖的……”“那真。”连日来的悲伤仿佛在此刻才逐渐汹涌,难以言说的折磨不眠不休的困在他不太清醒的脑海里。状态不太对,满脑子无从下手的事情侵占了他太多的心力。唐安晏闭了闭眼。说。“乖,安晏先挂了。”送爷爷走的那天,北京下了好大的雪。无声无息的纯白落在京城这片寸土寸金的地方,唐安晏从这里被怀着期盼出生,也即将从这里,送走这个曾期盼他的人。周而复始,生命早就在开始写好了结局。唐安晏麻木的站在墓碑面前,雪花落在黑色衣服上,很快的融化开,看着面前老爷子的照片,想着他临走时还不忘交代的事情。“小晏,爷爷看不到纪录片上映了,爷爷都交给你了。”老爷子的遗憾终究没能在去世之前弥补,所以把这份心里缺失的地方,留给了自己最疼爱的孙子去继承。唐安晏当时说不出话来,只顺从的点头。如今站在墓碑前,涌起来的回忆如下了蛊的虫在身体里密密麻麻的涌动啃咬。唐安晏突然想,陪着那真送走阿玛的那一天,那个小傻子是怎么做到,忍到他出现才肯哭的啊。葬礼结束那天,唐安晏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床对面的投影仪上放着爷爷当年拍摄的纪录片。那时候的吉克曲一还很小,比那真还要小一些,也要更黑一些。说话的时候不敢太直视人,清澈的眼神里尽是大山熏染的质朴与茫然。爷爷那时候身体还很硬朗,脖子上挂着一个老式相机,抓着藤梯和吉克曲一说话。“你们每天都要这么爬上爬下吗?会不会觉得很辛苦?”面对镜头,吉克曲一有些不好意思,抓着背篓上的带子,用不太通顺的普通话回答,“对,每天想下山就必须要爬藤梯。”吉克曲一挠挠头发,“不辛苦,阿达阿莫才要更辛苦一些,他们还要背核桃下山去卖,一天也卖不了多少钱。”镜头从吉克曲一有些无措的脸移到他身上的背篓里,里面放的是一整筐的洋芋。“这些也是要背下去卖的?”爷爷问他。镜头依然没给到吉克曲一,画面里呈现出来的是从上往下的陡峭藤梯,画外音里吉克曲一回答。“对,不上学的时候我就帮阿达阿莫去卖一些,不然太多了,他们太累了。反正上山下山我都习惯了,我体力很好,体育老师都夸我呢,这些对我们来说都没什么的。您累吗?”吉克曲一指着老爷子的背包,“用不用我帮您背上山?”画面里是吉克曲一礼貌又热情的微笑,画外音里爷爷爽朗回他,“不用了,别小看我老头子,谢谢你啊小伙子。”这之后,老爷子留在大凉山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大部分镜头都是围绕着吉克曲一拍。上山下山,上学放学,当时正值暑期,吉克曲一休息在家,后来开学之后,老爷子会和他约好回来的日子,甚至其中有一场画面是爷爷去吉克曲一学校找他,拍了他站在学校门口的视频。也是那个时候老爷子看着问吉克曲一问,“想报考什么大学?”面对这个问题,吉克曲一几乎是没有任何思考的回答道,“没打算上大学。高中毕业了就去成都打工,我和另一个同学说好了。”吉克曲一话里的平淡和自然让老爷子有一刹那的怔愣,画面那个时候也是抖的,老爷子把镜头远远的给到吉克曲一身后的大山,落日余晖里,光线落在吉克曲一的肩头和左脸,老爷子忍不住说。“曲一。你不该被困在这里的。”吉克曲一不太懂,但那天,老爷子去采访支教于大凉山小学的老师时特意喊着吉克曲一一起。两个人坐车回悬崖村的时候,吉克曲一低头沉默着一路没说话,直到两人下车,老爷子和他一同走在山间夜路上,吉克曲一突然停下来,看着老爷子背影,有些迟疑,但态度坚定的告诉他。“唐老先生,我想考成都大学。”顿了顿,老爷子这个功夫回过头看他,吉克曲一迎着老爷子带着笑的眼神也仿佛松了一口气,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师范专业。”吉克曲一这么说。老爷子欣慰的点头。“你可以的。”镜头最后停留在吉克曲一高考前不久,老爷子就因为奶奶病重回了北京,这之后,一直没有机会回来。那时候吉克曲一没有手机电话,回了北京,两人之间就像断了关系一样。而吉克曲一却因为老爷子,走出了大山,考进了大学,如今,也要和当初老爷子镜头里那些来支教的老师们一样,教导现在大山里的孩子走出去。老爷子后来还自己录过一段画外音,画面是黑的,只有老爷子状态不佳的声音,在黑屏一般的画面里娓娓诉说,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想让每个人你们走出去,是因为想让你们见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扎根那里也好,选择回来回馈大山也好。每个阶段的人生有不同的选择和决定,但你们得先走出去,才有选择的可能性。一直留在这里不是错,但先走了出去又重新选择回来,何尝不是一种更好的选择。”老爷子的这段话对吉克曲一人生选择起到了很大的影响,以至于让吉克曲一如今坚定的选择回到大凉山成为一位老师,是因为他也想像当初的老爷子无声无息劝自己一样,去帮助更多的大山孩子看到更丰富的世界。纪录片放完,老爷子的声音也随着曲终落幕,而归于天际。卧室里安静到没有丝毫的动静,外面的雪还在下着,唐安晏后知后觉感觉到疲惫。挂断那真的电话到现在,唐安晏难以自控的想到吉克曲一,想到那真。特别想把那真带出来,唐安晏迫切的想着。或许之前更多的是冲动,可现在,他不舍得再把那个小傻子一个人留在悬崖村了。脑子里混乱到不行,房间外面乔挽还在安慰着覃佩,覃佩从葬礼之后反倒不哭了,利落的应对着各种来吊唁的人,举手投足之间除了悲伤,看不出其他疲态和茫然,还是唐安晏一直熟悉的母亲形象。唐安晏躲在黑暗的房间里看着手机桌面睡着了,半夜的时候突然醒过来,摸过手机看是半夜三点多。半夜醒来的疲惫压垮了他的信念。很想打电话给那真,听听他的声音,又怕那真被吵醒。或许是思念过于沉重,难以自持。唐安晏打开那真微信。突然看到那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过来一条语音。时间显示是一个小时前。唐安晏从床上坐起来,点开。那真柔软乖巧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内,丝丝缕缕透过密密麻麻的疼痛,沿着脚掌一路往上,舒麻全身。那真说。“安晏……那真……不打扰你……你别生气……那真不知道……安晏为什么……不开心……那真……只是因为……想你……也不可以……吗……安晏……那真心里难受怎么办……”最后面结尾处有一句很小的声音唐安晏没听清,把话筒贴到耳边又重新播放了一遍。很轻的,带着讨好意味的,又带着轻轻委屈的,但绝对没有控诉意味的,小声嗡嗡。“那真……睡不着……想安晏……一个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