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进一条条细数着余钺的笔录内容,包括余钺做的笔记,余钺提供的其他线索。
直到江进话锋一转,说:“从你拿着安闲的出版物和戚晚的稿件去找戚沨的时候,你就已经在铺垫了。你要有机会接触这个案子的人,都接收到一个信号——戚晚的精神分裂是间歇性的,发病没有规律,她一直都不正常。”
余钺叹了口气,回道:“我说的是事实。”
江进点头:“你说的是事实,但这些事实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自你个人的判断,而你的判断是掺杂个人情感的。你知道无法判断她什么时候发病,什么时候正常,所以你就提出‘疑点’,让所有人都以为她的发病是不确定的,随时都有可能,这样就不能否定她在案发当晚发病的可能性。”
也就是说,那个晚上或许戚晚大部分时间都是正常的,却在张大丰和周长生发生冲突的几分钟内受到强刺激而病发。
等到事发之后,戚晚逐渐恢复意识,发现现场混乱,张大丰倒在血泊之中,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只好根据有限的认知和常识将现场拍下来,并删掉对自己不利的证据。
还有一种解释是,从这时候开始戚晚就已经有了“代入角色”的表现,这和她后来发病的表现吻合——她有精神分裂,她有表演欲,她用代入角色来逃避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身份、性格。
江进问:“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你的前途,你的工作,你的家人。戚晚就算能过这关,也会被政府安排强行治疗,你们以后不可能再在一起,除非你连警察都不做。你不觉得可惜吗?”
余钺好一会儿没说话,随即看向江进的手机。
江进说:“我没有录音,今天的对话只是你我一对一的,我不打算记录上报。”
余钺点了下头,像是选择相信江进,隔了几秒才问:“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他可能是个陌生人,也可能是熟人,不需要长时间相处,你很容易就能明白他的思想,解读他的每一个行为代表的意思。你开始注意他的一言一行,从好奇到关注,再到好奇,直到你想深入了解,想挖掘更多东西,以证实自己的判断。”
江进没有回答,无论他是否有过类似经历对余钺来说都不重要。
余钺继续说道:“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奇怪,无法理解。高中毕业之后我考上警校,按照家人对我的期望,和我对自己的人生规划按部就班。但是没有人知道,我有时候还会想起高中时期那个有过几次接触的女同学。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清楚地记着她每一件事,在得知她住院之后,我还在想象她后来变成什么样。她到底哪里吸引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需要帮助,她身边没有亲人、朋友,只有我还惦记着。”
“我父母对这件事非常不理解,他们觉得我只是出于同情。我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解释,戚晚的挣扎、痛苦,我很容易就能明白。我看到她和这个世界的矛盾,她也不想这样,可她控制不了。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这样明白一个人,我可以分辨出她每一句话背后真正的意思。我知道这样说,你会觉得我是在为她开脱,但我还是要告诉你……”
余钺将手架在桌上,盯住江进:“她不想杀人,是形势将她推到那里的。她想过补救,想过自救,想过逃避,也想过推卸责任,这些都是一个人的正常反应。外面的人指责她,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根本体会不到。如果处在她的位置,这些人能做到吗?”
江进回望着余钺,许久才问:“你这么帮她,值得吗?”
余钺摇头:“我不知道,值不值得要看到后果才能判断。我现在做的,是我认为可以为她做的。如果我不做,这件事会永远搁在我心里。”
江进又问:“那真相呢,你不关心么?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想知道吗?”
余钺笑了下:“就算她招认了又如何,她自己都无法判断真伪,现场又没有目击证人,你怎么知道那就是真相?”
……
这是江进做刑警以来最“纠结矛盾”的一次,不是因为案件本身扑朔迷离、错综复杂,而是因为影响案件发展的人心。
戚沨说,犯罪心理学的真谛就在于解读犯罪人的心理,只有明白他们在想什么,拥有一双犯罪人的“眼睛”,才能提供过他们的视角看到这个世界的颜色,估算他们下一步的行为。
按照这种说法,余钺大概就是找到了戚晚那双“眼睛”,正是因为他看到了戚晚眼中的世界,才会与她产生共鸣,进而明白她的痛苦、矛盾。
不过话说回来,人心的痛苦是一回事,法律是另外一回事,法律讲究事实和证据,这也是江进一再告诫提醒自己的原则。
在见过余钺之后,专案小组又对黎湘和辛念分别进行了一次讯问。
黎湘问起辛念和戚晚的情况,特别提到戚晚的病情。
江进转告说:“听看守所的同事说,她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会尖叫,有时候还会自言自语。如果这样的情况继续恶化,或者出现自残行为,会考虑将她转去羁留病房。”
黎湘想了想,问:“能不能帮我带几句话给她?”
江进:“好,你说。”
黎湘:“他人的理解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看法。世俗认为的对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能否接受自己。事情已经被揭出来了,再纠结也没有用,坦然接受后果,接受做错事的自己。反正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何必用他人的看法来难为自己呢?把事情说出来,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心里可以获得自由。”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