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吕思勉自述注释标题本文是吕思勉先生1952年所写《“三反”及思想改造运动学习总结》,有删节。
予生于中法战争之时,至甲午中日战争,年十岁。家世读书仕宦,至予已数百年矣。予年六岁,从先师薛念辛先生读,至九岁。其间,薛先生因事他适,曾由史幼纯先生代馆月余。十岁,薛先生服官扬州,改从魏少泉先生读。十二岁夏,魏先生赴新疆。予父生平,不赞成人自教子弟。谓非因溺爱,失之宽纵,即因期望太切,失之过严;故余自人塾至此,皆延师于家。此时依予父之意,本欲再行延师,唯家庭经济状况,颇起变化。
予家有田二十余亩,向不收租,唯俾佃户耕种,照料先茔耳。在城市中,有住宅两所,市房两所,除住宅一所自住外,余皆出租。亲丁七口,予之继祖母父母两姑一姊及予也,其后两姑皆出阁,则唯有五口。衣食粗足自给。而在予十岁时,再从伯父朗山君逝世于江西。朗山君以官为家,卒后一无所有,而亲丁尚有九口。虽再从,而予家丁口少,已为最亲之一支。先君乃迎之同居。自此食指几增倍,生活遂苦拮据。故魏先生去后,未能延师,由予父自行教授。予母及姊,皆通文墨,亦相助为理。此时予已能作文字,予父尝命予以所作就正于石小泉先生,后又使从族兄少木先生游,先后凡三年。唯皆未坐塾,但以文字就正耳。薛以庄老先生者,念辛先生之伯父,而予父之师也,予父尝从之学九年;清末,主芜湖之中江书院。予父又使予以所作文字,邮寄请正。生平就学之经过如此。
予自十岁以后,家境即不佳;少时尚无公私立学校,十五后稍有之,然是时视外国文及技术,均不甚重;故生平未入学校。于外文,仅能和文汉读;于新科学,则仅数学、形学,尝问业于徐点撰、庄伯行两先生,略有所知而已。今亦强半遗忘矣。十五岁时,尝考入阳湖县学,名义上为旧式之县学生。然旧式学校,从无入学读书之事,实系科举之初阶而已。
至予之学术,则初能读书时,先父即授以《四库书目提要》。此为旧时讲究读书者常用之法,俾于问津之初,做一鸟瞰,略知全体学科之概况及其分类也。此书经史子三部,予皆读完,唯集部仅读其半耳。予年九岁时,先母即为讲《纲鉴正史约编》,日数页。先母无暇时,先姊即代为讲解。故于史部之书,少时颇亲。至此,先父又授以《日知录》《廿二史札记》及《经世文编》,使之随意泛滥。虽仅泛滥而已,亦觉甚有兴味。至十六岁,始能认真读书。每读一书,皆自首讫尾。此时自读正续《通鉴》及《明纪》。先父授以汤蛰仙之《三通考辑要》。予以之与元本对读,觉所辑实不完具,乃舍之而读元本。此为予能自读书之始。
甲午战时,予始知读报,其后则甚好《时务报》。故予此时之所向往者,实为旧日所谓经济之学。于政务各门,皆知概略,但皆不深细;至于技术,尤必借他人之辅助,仅能指挥策划而已。此在今日崇尚技术之时言之,实为不切实用,但旧时以此种人为通才,视为可贵耳。予如欲治新学术,以此时之途辙言之,本应走入政治经济一路。但予兼读新旧之书,渐觉居今日而言政治,必须尊崇从科学而产生之新技术,读旧书用处甚少。初从水利工程悟入,后推诸军事,尤见为然;又予论政治利弊,好从发展上推求其所以然;亦且性好考证,故遂逐渐走入史学一路。自二十三岁以后,即专意治史矣。
予亦略知经小学。此由在十七岁时受教于丁桂征先生而然。先生为予母从姊之夫,于经小学极深沉。但前人虚心,无著述,略有读书札记,暮年客广东时,又毁于火耳。予从先生问业后,亦曾泛滥,略有所得。但至后来,仅成为治古史之工具耳,不足专门名家,于思想亦无大关系。予于文学,天分颇佳。生平并无师承,皆读书而自之。文初宗桐城,后颇思突破之,专学先秦两汉,所作亦能偶至其境。诗少好宋诗,中年后亦好唐诗,但无功力,下笔仍是宋人境界耳。词所造甚浅,亦宗常州而薄浙派。要之,予可谓古典主义文学之正统派。予于文学,未常用功,然嗜好颇笃;于新文学最无嗜好。读新文学书,极少极少,因总觉其烦冗而乏味,故不终卷而辄弃去也。予对一切学问之顽固而拒不接受,无如对新文学者。此于予亦为一种损失。然习惯已深,恐不易改矣。此本不必与通知旧文学有关,然予自行检点,此两者似有关系,以两物相形,厚于此,不得不薄于彼也。
予之经历:一九〇五、一九〇六两年,始执教于常州之私立溪山小学堂。此时予之家境,尚未大坏,但因设立此校之朱少堂君,于予颇加钦佩,托人来相延,故遂往执教耳。一九〇五年,予父婴末疾。卧床几一岁,卒不起。先是予父因食指繁多,收入不给,曾将两所市房,卖去一所。至是,医药丧葬,所费甚巨,多出借贷。乃将先父生平善衣,卖得千三百元,以了债务。家况益坏,乃真不得不借劳力以自活。而溪山因创办人逝世停办。
一九〇七年,在苏州东吴大学教国文历史。因气味不相投,至暑假辞去。是冬,在常州府中学堂教历史地理,至一九〇九年。一九一〇年,至南通国文专修科教授。此国文专修科,为张季直君所办,培养办理公文人才,属屠敬山先生主持其事。其时求能教作公文者甚难,予虽无经验,而读近代奏议较多,下笔尚觉相合,敬山先生故找予帮忙。在南通一年半。辛亥革命起,予往来苏常宁沪者半年,此时为予入政界与否之关键。如欲入政界,觅一官职之机会甚多。若不乐做官,亦可以学者之资格,加入政党为政客。予本不能做官:当时政党之作风,予亦甚不以为然;遂于政治卒无所与。
一九一二年,教授上海私立甲种商业学校,至一九一四年暑假前。所教者,除应用文字外,商业经济、商业地理,因无人教,亦无教本,皆由予参考日文书教授。由今思之,甚为可笑。然在当时,固各校多数如此。因其时此等教师,几为凤毛麟角也。此校为上海商学公会所办。因会员心力不齐,至此停办。暑假后,予入中华书局任编辑。予本好弄笔,但在书局,所从事者,均系教科书教授书参考书之类,颇觉乏味。一九一八年秋间,中央在沈阳设高等师范学校。予内姊之夫杨星岑君,介予前往教授国文历史,予其时亦欲远游,乃辞去中华书局之事。已而该校因草创,人事关系,纷纭不定,遂未行。
一九一九年,入商务印书馆,助谢利恒君编辑中国医学辞典。予于医学,本无所知,而先外王父程柚谷先生,先舅氏均甫先生,先从舅少农先生,皆治汉学而兼知医,故予于中国医书之源流派别,略有所知。谢君本旧友,此时此书亟欲观成,乃将此一部分嘱予襄理,至暑假中事讫。暑假后,吴研因君介绍予至苏州省立君,本系常州府中学堂同事,再三相招。一九二六年暑假后,予遂入光华。
此时光华无历史系,予虽在国文系,所教实以历史课程为多。后历史系设立,校中延予为主任,予已不能确记其年岁矣。一九三二年,日人犯上海,光华延未开学者数月。其时光华欠薪甚多,予实难支持。适安徽大学开办,光华旧同事孔肖云任职其中,该校介之来相延,言明绝不欠薪。予向光华辞职,光华相留,改为请假,由陈守实君代课。予赴安徽,凡三个月。其欠薪亦与光华无异。予尝有丈夫子四,女子子二,多夭折,存者一女而已,暑假后将读书上海。予乃去安徽,复返光华。
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起。光华迁租界开学。予携妻女,亦遁迹租界。仍在光华教授。一九四一年冬,租界亦沦陷。光华停办。租界居民受敌压迫,亦与内地无异。初常州之陷也,予所居之住宅,全被炸毁。是时城门由敌兵看守,出入者必向其行礼,予因不愿向敌兵行礼,故造未归。室中残余之物,为人取携殆尽,唯书百三十六箱,而予所虽经打破抛掷,经亲族代为裒拾,尚得五十七箱而已。
此时居沪与居内地,同一麻烦,而敌兵之守城门者已撤。乃由予妻予女,先行回里,视察情形。觉能善自隐晦,尚可勉强居住。而另一所住宅,战前租赁与人者,尚未满期,房客不肯出屋。乃裒集残余瓦木,加以新买,在废址盖屋两间,勉强暂住。而予于八月一日返里。此时游击区中,尚有中国人自办之中学,颇愿延致知名之士。闻予还里,湖塘桥之青云中学,坂上之辅华中学,均来相邀。予曾在该两校教授一年。因予无法居住乡间,城乡来往,总觉不便,于一年后乃均辞去。唯辅华仍于半年中去过三次,与学生随意谈话而已。在城中则深居简出,信件多由亲戚代为收转。与开明书店约定,编撰晋南北朝史,借以自活。一九四五年,日人降服,光华复校,予乃再来上海。
予于教学,夙反对今人所谓纯学术及为学术而学术等论调。何者?人能做实事者多擅长理论者少。同一理论,从事实体验出者多,且较确实,从书本上得来者少,且易错误。历来理论之发明,皆先从事实上体验到,然后借书本以补经验之不足,增益佐证而完成之耳。故致力于书本,只是学术中一小部分。专以此为学术,于学术实未有知也。予之宗旨虽如此,然予之性质,实近于致力书本之人。故历来教学,亦只能教人读书。此观与我亲近之旧同学,皆系好读书之人可知。予虽教人读书,并不主脱离实际。且恒戒学者:学问在空间,不在纸上。须将经验与书本,汇合为一,知书上之所言,即为今日目击之何等事。此点自问不致误人。然全然破除经生门面,只重知识,而于书本则视如得鱼之忘筌,则病未能也。高深之学理,以浅显之言出之,讲授时亦能之。但将所授之内容,减低程度,亦嫌不足。向持中道而立,能者从之之见。此点,实尚未适宜大多数人也。
予之述作,有下列诸书:
(一)《中国文字变迁考》论篆隶真行草之变迁,其中论汉代所谓古文一段,自谓颇有价值。
(二)《字例略说》。此书论六书之说,为汉代研究文字之学者所创;字例实当别立;六书中唯象形为文,指事亦字;及整理旧说,辅以新得材料,以论文字之增减变迁:自问亦足观览。
(三)《说文解字文考》。文为单体,其一部分成为中国之字母,既非说文之部首,亦非普通所谓偏旁。当从现存之字中句求得之,然后用为识未识文字之基础。予就《说文》一书试为之。
(四)《章句论》论“章句”二字之本义,即今之标点符号。中国古亦有标点符号,而后钞写、印刷时,逐渐失之。今钩求得若干种,于读古书时补上,可使意义较明显。此事前人虽略引端倪,从未畅论。拙作出版后,亦未见有续论者,至少值得一览也。
(五)《白话本国史》。此书系将予在中学时之讲义及所参考之材料,加以增补而成。印行于一九二一或一九二二年,今已不省记矣。此书在当时,有一部分有参考之价值,今则予说亦多改变矣。此书曾为龚德柏君所讼,谓予诋毁岳飞,乃系危害民国。其实书中仅引《文献通考·兵考》耳。龚君之意,亦以与商务印书馆不快,借此与商务为难耳。然至今,尚有以此事诋余者。其实欲言民族主义,欲言反抗侵略,不当重在崇拜战将。即欲表扬战将,亦当详考史实,求其真相,不当禁遏考证也。
(六)《中国通史》。予在大学所讲,历年增损,最后大致如是。此书下册仅资联结。上册“农工商”“衣食住”两章,自问材料尚嫌贫薄,“官制”一章,措辞太简,学生不易明了,余尚足供参考。
(七)《先秦史》。此书论古史材料、古史年代、中国民族起源及西迁、古代疆城、宦学制度,自谓甚佳。
(八)《秦汉史》。此书自问,叙西汉人主张改革,直至新莽;及汉武帝之尊崇儒术,为不改革社会制度而转入观念论之开端;儒术之兴之真相;秦汉时物价及其时富人及工资之数;选举、刑法、宗教各章节,均有特色。
(九)《两晋南北朝史》。此书自问,总论可看。此外发见魏史之伪造及讳饰、表章抗魏义民、表章陈武帝、钩考物价工资资产及论选举制度皆佳。论五胡时,意在激扬民族主义,稍失其平,因作于日寇入犯时,不自觉也。异日有机会当改正。
(十)《中国民族史》。此书考古处有可取,近代材料不完备,论汉族一篇,后来见解已改变。
(十一)《先秦学术概论》。近来论先秦学术者,多侧重哲学方面,此书独注重社会政治方面,此点可取。
(十二)《理学纲要》。近人论理学之作,语多隔膜,此书自谓能得其真。唯只及哲学,未及理学之政治社会方面为缺点。
(十三)《史通平》。以现代史学观点,平议,推论,亦附考据辩证。
(十四)《经子解题》。论读古书方法及考证古籍、推论古代学术派别源流处,可供参考。
(十五)《燕石札记》。考证尚可取,论晋人清谈数篇,今日观之,不尽洽意。
以上一至五、十二至十五,商务出版;六至九开明出版;十、十一世界出版;三未出版。此外单篇散见报章杂志者,一时不能尽忆,然不多也。诗文附日记中,日记几全毁于日寇,恐所存已仅,至今未能搜辑也。
予所述作,多依附学校讲义而行,故中多普通材料。现甚想将其删去,全留有独见之处,卷帙可简什七,即成精湛之作矣。少时读史,最爱《日知录》《廿二史札记》,稍长,亦服膺《十七史商榷》《癸巳类稿》。今自检点,于顾先生殊愧望尘,于余家差可肩随耳。今人之屑屑考证,非顾先生所不能为,乃顾先生所不欲为也。今人自诩搜辑精博,殊不知此等材料,古人既得之而复弃之者多矣,此意予亦老而后知。然后知少无名师,精力之浪费者多也。
今后之希望,道德贵于力行而已,不欲多言。学术上:
(一)欲删定旧作。(二)夙有志于将道藏之书,全读一过,未能实行。今后如有此日力,仍欲为之。所谓道教者,包括从古以来杂多之宗教,自亦有其哲学思想;与佛教又有犬牙相错处,与农民豪杰反抗政府之组织及反动道门,皆有关系,而至今无人研究。使此一部分,成为中国学术上之黑暗区域。政治史、社会史、宗教史,哲学史,亦咸留一空白。予如研究,不敢望大有成就,必能透出一线曙光,开后人研究之途径也。不知此愿能偿否?马列主义,愧未深求。近与附中李永圻君谈及。李君云:学马列主义,当分三部分—哲学、经济、社会主义。近人多侈谈其三,而于一、二根底太浅。此言适中予病,当努力补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