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范梁收拢了杂思,发现自个儿已坐上小船,向着“暗河”深处驶去。
周遭一下就静了。
这种安静不是之前行走于沟渠中的安静。
那时仍有微小的杂音,风在耳边“嘶嘶”,蚊子扑面“嗡嗡”,老鼠在暗里“吱吱”。可现在,除却小船划过水面的微响,以及自己的心跳与呼吸,竟再无其他。
引路鬼散发出的令人不适的浊光,只勉强照出小船边的黑漆漆的水面,头上挤压下来的隧道穹顶,前与后都是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见。
世界坍塌成船上的一小片。
范梁不由绷住身体,不敢引发响动,以免成为这小小的幽寂世界中的异类。他甚至把呼吸压低再压低,以至于几欲缺氧而眩晕时。
前方的黑暗里浮出一点微光,世界便豁然扩开。
他终于敢大口喘息。
便见得前方光源愈来愈多。
那是点点浅绿荧光,时而在水下倘佯,时而跃出水面于船头飞舞。它们并不怕人,有的落在船沿上洒落微光。
范梁下意识往后退缩。
野心与贪欲驱使他自投幽冥,但恐惧的本能却让他对地下的一切报以戒惧。
直到更多的荧光落在船上,并没有伤害到自己,同行的男人甚至捉来一只放在手心打量,他才大起胆子,俯身细看。
光点里裹着的,原来是一只只瓢虫,和萤火虫似的,尾部缀着点点浅光。
他摊开手心,一只瓢虫飞入手中,安安静静,莹莹可爱。
范梁长长松了口气,笑了起来。
无论如何,这小东西多少排解了这段旅途以来积攒的忐忑与恐惧。
随着小船愈加深入,荧光小虫也愈加密集。
它们汇聚成群,盘旋于水上,荧光投映水面,水面又倒映荧光,两厢交织出灿漫的光辉一路延伸入地下深处,好似天上星河裁出一缕支流误入了这条地下长廊。
小船驶过。
“银河”便随之惊起,飞舞在隧道穹顶结成星空,俄尔一分为二,从小船两侧如星雨纷纷落入水中。
范梁一时目眩神迷,忍不住探出船沿,俯身往水中望去。
荧光汇聚,映得水流清若无物,浅得仿佛一下把“河底”拉到眼前。
水底生着浅浅的水草,织成块块斑驳的绿毯,而斑驳下的是……
范梁的笑容霎时凝在脸上,身子定住,瞳孔在急剧放大。
斑驳下的。
是一具尸骸——约么是个女子,皮肉半是干枯半是腐烂,蜷缩在水藻间,怀中依偎着一个骷髅,头下枕着数条肋骨。
引路鬼手中竹篙刺入水底,搅起泥沙与尸块。
小船载着范梁向前,一具又一具骸骨便自他眼前相继滑过,男人的、女人的、大人的、小人的、完整的、残缺的、只剩白骨的、裹着腐肉的……层层叠叠在水下铺就一条尸骸之路。
那虫子?
一颗皮肉尚存的人头仰面安卧在泥沙间,头发在水波中轻轻浮动,仿佛摇晃的细长水草。
忽的。
脓白的眼珠微微一转,继而,眼角钻出了一只瓢虫,拖着浅绿的荧光,跃出水面,落在了范梁脸上眼眶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