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这天,码头都放了工,富贵坊逼仄的街巷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人人穿起压箱底的好衣裳,互相问候间面带悲色。
至于其中“断魂”几多是真?反正一个个黑脸儿孩子玩儿疯的时候,家长们不过稍稍呵斥罢了。
黄尾无赖,遇见熟脸便上去恭喜。
骂他“不挑日子发癫”的,是挂不住面子的人;左顾右盼悄悄回礼的,是藏在人间的鬼。
千家万户,不管是贫是富,家宅是大是小,通通打开了大门,都将先人牌位请出来,奉上贡品与香烛。
富贵坊,千户人家是千炷清香升上青空。
屋顶上的云雾间,凡人看不见的神灵们驾起神光盘旋飞掠取食香火。
李长安揣着袖子,昂头看了半响,奇道:“哪来的许多毛神?平日不曾见过。”
黄尾躲在屋檐下头,悄声回道:“平素都供奉在各家宫观寺庙中,闻着了香味,才肯上门哩。”
“那可是人祭祖的香火?”
“神没吃饱,哪里轮得到鬼?”
毛神放纵神威不加收敛,活人察觉不到,死人却难免心惊。
李长安自无所谓,黄尾却受不了,两鬼便离开街面,提前去了分“施孤”贡品的地儿——华翁邸店。
这家邸店平时就人少鬼多,今天更是彻底成了鬼窝子。
男鬼、女鬼、老鬼、小鬼挤满了厅堂与院子,个个眉开眼笑相互作揖恭贺,热热闹闹,欢喜劲儿就跟过年似的。
“钱唐的活人、死人虽共处一城,却似一张树叶的两面,明面上是不允许有交际的。所以,城里的佛爷道爷们就划下了规矩:作了鬼,便不许在亲友眼前现身。否则,一旦被发现,便会遭到重罚。”
黄尾解释。
“但清明、中元等寥寥几天却是例外,钱唐会放开人鬼之界,允许咱们暂且返还家门。如此,对鬼而言,不就当于过年么?”
李长安听了,再细看群鬼,还真瞧出大多鬼都换了新衣,洗去了愁容,甚至有的还作了打扮。
最打眼的是一只老鬼。
李长安认得他,是查鬼籍那夜认识的乔老鬼,后头被鬼差捉了去,不知啥时候放出来的。
如今,穿了身大红绸面衣裳,戴着崭新的软脚璞头,耳畔簪了一朵鸡冠花,脸上仔细敷了白面与腮红。
周遭都笑他:“枯木发了新芽?痴了心,想当新郎官啦?”
乔老鬼毫不客气回骂:“一个个抢野食的绝户鬼,哪里懂得作人祖宗的体面?”
两边当即呛起了声。
但没几句。
几道神光划过庭院当空,没入邸店深处。
群鬼霎时都噤了声,眼巴巴眺望着神光落下方向。
不多时。
着了盛装、仔细打理了衣冠的华翁来到庭中,众鬼乱糟糟给他打了一阵招呼,齐齐把目光落在华翁身后随行的汉子……手中所捧的一大叠纸贴上。
黄尾又充当起解说员:
“那些毛神吃了头香之后,便会把哪家开门祭祖及所唤先人名讳都记录下来,列成法贴,交给各个坊的鬼头,再由鬼头通知该鬼回子孙家门受飨。”
李长安点头,但转眼看纸贴数量,钱唐的孝顺子孙恐怕没有想象中多。
这头。
华翁使人敲锣,唤回了群鬼的注意。
他四平八稳站在正堂前,说起些什么“开方便之门,暂赦汝身,使能受享供奉以慰饥寒,重返家门以续天伦”之类的场面话。
接着入了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