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荆睢捉拿韩甘回洛邑,进宫复命,说完差事也是难得说一嘴政务,说陛下此举,既有兼听明君之相,又绝优柔之态,实乃上策。
陛下受夸奖,一双眼睛盈盈往左首陪的穆庭霜身上绕去。
忽然荆睢请道:“臣有一事,请陛下一听。”
嗯,有事你说就是,却拎出来提,这是要清场,要单独说。
李郁萧颔首,着穆庭霜先回去,又格外赏脸,连同黄药子和一遛内侍宫人都遣出去,向荆睢问:“将军请说。”
荆睢道:“臣伏居三公,深念陛下与先帝王良之恩,拜愿披肝沥胆。然每念范少伯遗文大夫种书,忧从中来,徨不可终日。请陛下解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陛下以为范少伯此言有几分可信。”
他,单膝跪在殿中,按说年纪应与穆涵不相上下,大约年轻几岁也不多,总是鬓边见白,可他身姿挺拔腰背笔阔,玄武擎天剑在手,猩红将军袍在肩,腰横荆山白玉,悬挂金印紫绶,端的威严显赫,可他,单膝跪地问飞鸟句。
李郁萧从案上拎起一物,几步行下玉阶,亲将人扶起:“将军请看。”
他手上看去是画轴,与荆睢把手徐徐展开,赫然是整一幅南境舆图!西到砂织南及月诏东启琉丸,山川河流无不在册,详之又详。
这、这一份东西,若有此物在手,能占尽地利,陛下这是在说,南境,皆在朕的掌握。
既是威慑也是信重,李郁萧将这图轻轻搁在荆睢掌中,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将军却能慎而重之,玄武擎天剑所托不负。将军,今日这舆图朕也赠你,答你的疑问:将军既不是良弓也不是走狗,将军乃我南境柱石,大晏柱石,朕在位一日,一日须将军擎天。”
荆睢神色大动,不过他年纪在那,不可能和李郁萧一个小辈交心,也没问如此详尽的舆图陛下从何而来,沉吟许久,只道:“犬子勒途,自幼顽劣,如今稍有个形状,全仰仗太学师傅管教约束,请陛下恩准,让他继续留在辟雍宫修学。”
好,这才是投桃报李,李郁萧不干兔死狗烹的勾当,南境军务不染指不过问,仍全权交给荆睢,而荆睢是个明白人,把小儿子留在国都念书。说是念书,实是半为人质,也是信任,是如他今日一般,向皇权低头。
还没完,荆睢又奉上象征卫尉司隶缴巡屯兵的银印:“扬校尉累年领兵,不得团聚家中,侄婿一家颇为惦念,请陛下恩旨,予他文职罢。”
司隶的兵权也交出来,李郁萧心底一叹,荆睢实在知机,跟这种聪敏又厚道的人说话,得劲。
遂允诺将扬颀移到廷尉,加亭侯,如此说定几句,荆睢告退。
穆庭霜打帐子后头转出来,平平道:“陛下御臣实在有一套,‘须将军擎天’,说得忒好听。”
知他又在花搅装酸,李郁萧笑嘻嘻过去扯袖子:“你好舆图画出来,恁地费功夫,朕空口说两句话再说不好,不白费你的心思?”
原来南境舆图正出自穆庭霜之手,他上辈子十好几年隐姓埋名各处游历,难道是白游历?一笔一划地形郡县无不跃然纸上,今在荆睢面前露一手,一举镇住场子。
两个相携,今日奏表看得七七八八,手拖着手往栖兰殿回去预备用膳。
路上又说两句,并州、冀州要选什么人接任刺史郡守,穆庭霜提议,不如将太后族人封到并州,姜公乘久在京中,惹出好大祸事,给太后惹的头风也够,该放出去,也让太后松泛松泛宽宽心。
又说什么,李郁萧都说好。
用膳叫李荼来陪,给派一件差事。
韩甘捉回来,但是家还没抄,武襄侯啊,开国就封的,穆涵的并州冀州不按数儿给朝廷纳赋税,韩甘能本份到哪?家里世代积攒多少金银,李郁萧让李荼得空带着人上胶东走一趟,给起出来,再查查账。
李荼说皇兄真贪财,聊起金银眼睛就放光,李郁萧一脸肃穆,说什么呢说什么呢?起出来给扶州骑督卫,也就是眼瞧要走马上任的新任北境将军韩琰留着当军饷啊,想什么呢?
又是几句话照着他小阿荼肺管子撩拨,把人怼得生气翻白眼,气呼呼领命出去。
任他跑,差事是领出去的。
这活儿,往洛邑以外、司隶以外跑,李荼巴不得,可是查账、起赃是另一项,不是单会御马舞刀就能料理,非要沉下心、细下心才行。
该历练起来,荼啊,弟儿啊,加油好好干。
晚间躺在榻上,李郁萧跟穆庭霜唠嗑,说穆涵这事儿,还没完。
丞相长史那一日殿上虽然归服,可转头就抛家弃子不知所踪,这就是穆涵手底下格外忠心的那一批,另外丞相府、并州、北境,这样的情况陆续都报上来,很有一批死忠脱开家族衙府管制,逃了。
俩人躺着,猜这伙儿人能逃到哪,难不成穆涵还有后手。
落后又几日,逐渐明朗,随着丞相府和宣义侯府查抄完,一应的往来信笺传书收缴上来,尚书台领着一看,哟,真行,原来穆涵一直跟邻国通着信儿呢,不是别人,呼揭左贤王。
怪不得,奏表奏到李郁萧跟前,他心说怪不得左贤王活像穆涵的府兵,鞮汗山活像北境后花园,管情用得上就拉到边境陈兵,用不上就退兵,甚么北境常年受滋扰,原是两方搭好的台子唱戏,怕不是两头朝廷骗军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