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泗泉道:“你别担心他,白九那人狡猾的很,不会出事。”他看着谢璟眼眶下的阴影有些心疼,抬手碰了碰,叹了一声。他才找回外甥没两年,若非谢璟坚持,他怎么也会舍得放他出来做这些事,谢璟小时候吃了太多苦,他疼他爱他都来不及,恨不得把人藏进西川城里稳妥过一生。
三川渡口。
江轮果然陆续来了几艘,下来船的多是逃难的人,老的少的都有,并未看到九爷一行。
一直到傍晚,轮船上只见人,不见货物。
船上挤满了逃难而来的人,甲板上都设了铺位,人挨人,有些直接踩到棉被铺盖上面,都是泥印子。后面两艘船紧跟着停靠在码头,情况比前一艘更为严重,莫说甲板,甚至烟囱上都趴着几个孩子——只是这一次从船上下来的多是妇人和孩童,偶尔见到几个年迈老人,一个青壮男人也没见到。
接连几艘都是如此。
没有哭喊,没有呜咽,只面黄肌瘦的人们一队队走下来,他们身上衣服尽然不同,表情紧张,但已在极力隐忍,每个人眼眶都是红的。
当地官员已派人前来疏散安顿,人群缓缓向前,背后是滚滚波涛,只听闻江轮汽笛鸣声。
困守宜昌三万军民,在最后危难时刻默默做出了选择,让儿童和妇女先行。
黄先生站在路旁,他两鬓花白,手里还握着一支笔正在帮忙写告示,此刻却直直看向这一支队伍;一旁的学生已经哽咽出声,眼里浸满热泪,连手上的那一碗热粥都握不住似的微微颤抖着。
“民心不死,国脉永存……民心不死,国脉永存!”先生口中喃喃,冲着江面忽然深鞠一躬,再抬起头时已泪流满面。
谢璟守在此处不肯离开,直到入夜也未再等来一艘船。
谢泗泉陪他守了一夜,晚上一起坐在火塘前烤山芋,一边拨弄火苗一边嘴里念叨:“还未来得及告诉你一声,你爹已经平安到了,他身边带了一些学生,特意绕了远路,今日早上刚进了西川城,啧,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自己瘸了一条腿,还非要走山路。”
谢璟拧眉:“之前不是说只是擦伤,怎么还没见好?”
谢泗泉单手拿木棍,哼了一声道:“他这么跟你说的?”
谢璟抬头看他。
谢泗泉道:“你爹那人脾气倔起来像头牛,非说自己年纪大了,这些年尚还有几分薄面,想多做些事,出份儿力,瘸着一条腿四处奔波,”他凑近了一点对谢璟道,“我可是听医生说了,他要是再不好好修养,那条腿搞不好要锯掉,你猜他怎么说的?他说自己这一路都没用伤腿,都是单腿蹦跶……”
谢璟又好气又好笑,但也只叹息一声。
谢泗泉摩拳擦掌:“他这人简直顽固不化,璟儿,你回去好好训斥他一顿!”
谢璟视线落在谢泗泉手腕上,问道:“舅舅,你手上怎么了?”
谢泗泉不动声色拿衣袖遮了下,随意道:“哦,就骑马的时候不小心擦碰了下。”
谢璟不信,握住他的手掀开看了下,绷带还算干净,但是上面的伤药气味浓重,胳膊上还带着灼烧痕迹,并不像是擦伤。只是舅舅不说,不想让他担心,谢璟也就没有多问,取了随身带着的药粉、绷带,帮他重新包扎了一下。
谢泗泉念叨贺东亭的这些话,也只能在谢璟跟前说说,再提起其他,语气多少还有点酸意:“外头现在都在夸你爹,白九统筹大局,你爹也没闲着,雇了好些木船帮了不少人,不过也算有些成绩,他之前往返在几座城之间为工厂拆迁运输忙碌,呼声颇高,如今一来上头就委派了他新职务,你瞧着吧,征地重建这桩事,免不得又要奔波数月。”
谢璟笑了一声:“他和阿娘好像。”
谢泗泉不痛快:“他怎么能跟你阿娘比,你都没见过,你娘比他厉害多了!”
“他们是一类人。”
“你都没见过……”
“我就是知道。”
谢璟给他系好绷带,小心挽起一点袖口,声音轻而坚定。
谢泗泉看着他,过了一会,缓声道:“你和你阿娘才像,璟儿,若是,若是等不到,你就跟舅舅回西川去,好不好?”
谢璟注视着火塘,并未回答。
两天后。
谢璟终于等来了九爷一行。
朝阳初升,江面上雾气弥漫,过了好一阵才慢慢看清江轮身形,由远及近缓缓驶向码头。
船上走下许多背着行囊的人,谢璟逆行而上,拨开人群,眼里瞧见要寻找的人一下就亮了。他走得太快,胡达等人都追不上,险些被人群冲散,谢璟不管这些,他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眼里也只剩下对方一个。
九爷比旁人要高,远远看到谢璟,也在向他走去,虽脸色略有些苍白疲惫,但他是自己站着的,一步步走来。
九爷想起在北地商号那次,大雪覆地,冷的几乎没了知觉,也是谢璟这样一步步趟雪走来,还有无数次谢璟来找他的时候,都是这般,眼睛亮晶晶的,隔着老远就先伸出手,亲亲热热喊他一声。
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从未变过。
九爷伸手,对方立刻紧紧握住。
谢璟那一声还未喊出口,人流涌来,九爷将他护在身前,搂在怀里低声轻笑:“我在这,璟儿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