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耶律贤不禁长叹一声,挥手令侍从们退下,道:“那边怎么说?”
韩德让微微点头,低声道:“臣父已经说动飞龙使女里;赵王高勋亦有意向,但臣父虽可游说,终需大王当面收伏,方得效忠,再有萧思温宰相……”
耶律贤不由点头。自祥古山事变之后,穆宗性本暴戾,对臣子们勾结、密谋之事更似有一条格外敏感的神经,这些年以来,多少皇族近支和重臣大将因此而被杀被囚。耶律贤在穆宗眼皮子底下想要有什么谋划,也是更加小心翼翼。
韩德让说的这三个人,便是倾向于他或可拉拢的重臣。
女里精通马术,本是从他父亲世宗宫帐耶鲁斡鲁朵(积庆宫)出身。所谓宫帐,就是阿保机立国之后,将本部分为五院、六院统以皇族之外,又立斡鲁朵法,裂州县,割户丁,以强干弱枝,诒谋嗣续,世建宫卫,入则居守,出则扈从,葬则因以守陵。
这部分宫帐之人,除充当心腹的宿卫外,还有皇帝亲自拨出的州县、部族,以及俘户,组成独立王国,有层层管辖的官吏、军队、工匠、奴隶等,拥有土地,单独上交赋税、劳役,只从属于宫帐之主,而不属于继位皇帝。
辽国开国至今,已经有四个宫帐遗留,头一个是算斡鲁朵,汉名弘义宫,乃□□耶律阿保机(耶律亿)所置;蒲速斡鲁朵,汉名长宁宫,乃□□皇后述律平所置;国阿辇斡鲁朵,汉名永兴宫,乃辽太宗耶律德光所置;耶鲁斡鲁朵,汉名积庆宫,乃辽世宗耶律阮所置。
当今皇帝耶律璟,此时亦已经建立了他自己的夺里本斡鲁朵,汉名延昌宫。
这些斡鲁朵的兵力,自前任宫帐之主死后,在名义上作为守灵军,但是能指挥他们的,便只能是他所指定的承继之人,而非下任皇帝。也因此在辽□□死后,三支势力此消彼长,终不能消。不管是世宗耶律阮与述律太后争位,还是穆宗耶律璟在祥古山事变之后上位,甚至是耶律李胡数次谋逆仍然安然无恙,均与他们手中握着这几个斡鲁朵的力量有关,令继任皇帝顾忌重重,不得不将权力与他们分享。
世宗死后,虽然其子耶律贤、耶律只没年幼养在穆宗宫中,然而斡鲁朵的力量却是自成体系,连皇帝也是无法插手。
新任皇帝继位之后,便无不想尽办法去尽力削弱拆分前任斡鲁朵的力量,但无论如何,总不可能削得太过厉害,以免引起反弹。
出身世宗积庆宫的女里,就是这么被调动到飞龙使这个位置上去的,在耶律贤与韩家父子的动作之下,更是一步步走近到管理宫中宿卫的这个位置上。
赵王高勋却是另一种类型。他本是后晋北平王高信韬之子,当年辽太宗南下,后晋灭亡,他与后晋主帅杜重威一起归降。因为他出身汉家皇族,所以辽国皇族也需要抬举他作为一个表率。他又是极为机敏能干的人,因此在辽国步步上升。世宗继位后,封他为南院枢密使,总管汉军之事。穆宗继位,又封他为赵王。
高勋虽算得三朝老臣,实则归隆也不过十几年,官位至此,也算得达到辽国目前汉臣来说能达到的极高之位。然而时移势利,他这个“后晋皇族”能带给他的影响力在削弱,穆宗不喜汉制,南院权力日渐缩小,再加上穆宗近年来疑心病极大,动辄怀疑汉臣有“南投”之心,他不能不为自己铺条后路,因此韩匡嗣一拉拢,便有些意动。只是这般重大之事,单凭着韩氏父子往来劝说,却是不够的,还须与耶律贤当面商谈,方可下定决心。
而北府宰相萧思温,是后族势力的代表。
这三个人,分别代表着世宗旧部、汉臣与后族的三方势力,有这三方势力在手,大业成功一半。
唯耶律贤因为病弱,素日无事亦不好经常出去见外臣,因此每年春夏秋冬的四季捺钵,才是他的机会。
韩德让和耶律贤正商议着,忽然楚补仓皇跑了进来:“大王、韩郎君,不好了,主上和太平王来了。”
两人相视一眼,皆是一惊。韩德让忙镇定下来,站起来先退到一旁。
但听得一阵熟悉的笑声自远而近,耶律贤瞳孔一缩,这个笑声他是再熟悉不过,多少年多少回他的噩梦里,便是在这样恶魔的笑声中无法抗争、无法逃脱,他最大的希望,就是让他这辈子,永远永远不要再听到这样的笑声了。
然而,此时,他只能在听到这笑声之后,就站起来恭敬等候。
随着笑声,便见帘子掀起,辽穆宗耶律璟已经带着太平王罨撒葛进来了,耶律贤此时已经控制住情绪,上前行礼:“儿臣参见皇叔。”
穆宗虽然才三十多岁,但却因为饮酒过度,脚步显现出虚弱不稳的状态来。他是一个很分裂的人,时而嗅觉灵敏、手段凌厉;但更多的时候沉缅酒宴、不理政事。他以他神经质的灵敏嗅觉,除去了一个个他眼中的敌人,也同时为他自己树立了更多的敌人。
他对耶律贤的态度,也是时而宠爱无度,时而暴戾刻薄,而此时他正处于前者,因此见了耶律贤行礼,就以一种貌似不悦实则亲密的态度笑骂道:“明扆你这小子,朕说过多少次了,你身子不好,总弄这些婆婆妈妈行礼来行礼去做什么。”
耶律贤虚弱的笑了笑:“虽是如此,但终究礼不可废。”
穆宗皱眉:“你这小子,便是如此酸气,简直不像我们契丹男儿。”这句话,他这几年见了耶律贤,便越来越多地挂在嘴边,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耶律贤却乐得借此消弥他的戒心,只弱弱地应了声,更显得气虚胆弱。
他的弟弟罨撒葛却是极为精明干练,他举目一扫,见了韩德让在一边,笑道:“德让也在啊?”
韩德让见他询问,忙笑道:“臣带了东门老赵家的蜜饯给大王,顺便陪陪大王,也说些街头巷闻。”
罨撒葛一眼就看到了耶律贤的药碗和旁边的蜜饯小坛子,也笑了:“明扆还是这么怕喝药啊。”
耶律贤忙笑着解释:“幸亏他带了这个来,否则我这药也喝不下去。”
辽穆宗却瞪起了眼睛:“德让小子,回头跟你老子说,你都晓得进宫来陪明扆,他倒好,不肯来见朕。朕都有段时间没见他这老东西喽!”这话看似无礼,实是倒是透着亲热,韩德让之父韩匡嗣与穆宗本是少年时的交情,只是穆宗自继位之后,嗜杀多疑,喜怒无常,但是韩匡嗣也得战战兢兢,唯恐一时不慎,触犯了他的逆麟。
韩德让只得笑道:“主上抬爱,臣父不胜荣幸。只是他素来畏酒,怕主上拉着他喝酒,故而不太敢来见主上。”穆宗近年来酗酒得厉害,尤其是喜欢拉着人喝酒来昭示他的宠信,实则令人吃不消。他自幼陪伴耶律贤,穆宗等已经习惯,然韩德让心思机敏,知道穆宗兄弟来,必是有事,不等穆宗示意,忙告罪先退了出去。以耶律贤今日之城府心思,应对穆宗兄弟,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他走了,反而更消对方疑心。
穆宗见韩德让走了,便扫视一圈室内场景,他虽然多疑好杀,然则面上对耶律贤却是极好的,有什么贵重之物一摆手就赏下去了,耶律贤要什么东西,也是只管吩咐下去就能够得到。甚至因着他隔几个月也会来此看看以示“慈爱”,这室中若是简陋了,主管之人就要掉脑袋。
所以耶律贤室中摆设金玉,俱是贵重又难得的。但与其他皇族相比,却少了素日常有的弓刀,而多了几架书。
穆宗见书桌还有未收的笔墨纸砚。于是就走到书桌边,拿起书看了看,却是《史记》,上面更是做了许多批注,显见主人看得十分用心,当下微一皱眉,道:“明扆,你又看这些汉人的书。都说过多少遍了,骑马射箭那才是我们契丹男儿的本性。看这些汉人的书,只会看得身体越来越弱,脑子越来越呆。”
罨撒葛见状,亦劝道:“是啊,你忘记了你祖父让国皇帝是怎么失去皇位的,你父亲世宗皇帝是怎么被谋害的,就是因为看多了这些汉人的东西,相信了这些汉人的东西,才得罪了各大部族,失去了他们的拥戴!”
耶律贤心中冷笑,面上却只能恭敬回答:“儿臣知错了,只是儿臣身体太弱,不能出去骑马射箭,关在宫里闷得很,所以看这些东西解解闷罢了!”
辽穆宗看着耶律贤,心中却是有些复杂。若论耶律贤这样病弱无能,是应该让他放心的。但是一想到开国以来屡次为推行汉制而导致的皇族斗争,却又让他从内心排斥这些让皇族沉湎和异化的东西。对于耶律贤而言,他也是耶律家子弟,居然沉迷于这些东西,也令他有些“怒其不争”。然则耶律贤一向乖巧温顺,又是病弱之体无法习得弓马,且他这一支又是从来就醉心汉学的,这又让他觉得放心。因此只是摇摇头,装作极度宠爱耶律贤而无可奈何的样子:“明扆,你就算多病,找些别的乐子吧。这汉学不是好东西,害了你祖父,害了你父皇。”说罢,放缓了语气,道:“先皇驾崩时,你才四岁,是朕收养了你。朕又没有儿子,一直把你当儿子看。我与罨撒葛无子,将来这皇位,还是要传回给你的。要咱们契丹人是弓马立天下,你老看这些汉人的书,把自己弄得像个文弱书生,怎么能够让部族们服你,让那些宗亲们大将们服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