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老太太手足无措,羞愧道:“是我糊涂了,可……”她低声道,“那道士一口咬定,定要冲喜才成。只要你能好,便是叫我去撞阎王殿,我也不怕。”
余阁老不忍朝老妻发脾气,在桌旁连连顿足,骂道:“老大家的心思我清楚,不就是瞧那孩子的生母是个戏子,想那孩子若真能袭了爵位,必得认她这门亲戚来充场面!”
余老太太也是诧异:“她也太糊涂了,这种事怎能胡来?难道顾侯是好糊弄的,倘若惹急了他,还不连根拔去,轮得着她沾光么?”
余阁老大声称是,不由得加倍破口大骂:“内宅妇人糊涂也就罢了,咱们那孽障尤是个蠢货,只知听婆姨的话!我当初就说过,他耳根子软,遇事犹豫,心性不坚,更兼辨事不明,那就根本不是为官的料!他那会儿还不服,埋怨老子不肯助他,就他这点出息能耐,若真办了大差事,担了大责任,还不是叫人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长子再有千般不好,却没有胡作妄为一条,自己之所以放心他外任,也是想他胆小唯诺,再配个知书达理的好媳妇,纵是政绩不显,也不会闯大祸。可惜嫣然的生母福泽不厚,早早过世了,而替补的填房儿媳却是残次品,不但心胸狭隘,脑筋蠢笨,还爱挑唆丈夫!
“回头就把嫣玉接到你屋里,你来好好教养。”余阁老立定,沉声吩咐着。
余老太太抬头,目光惊疑不定:“你……那老大家的……”她纵算天真了一辈子,丈夫行事之凌厉风格,她还是知道的。余阁老淡淡道:“她是个祸害,不能留了。”
决议落定后,余家便迅速行事起来。先是余老太太挑了个凉爽的好日子,备了份厚礼去见盛老太太,一番恳切的赔罪,盛老太太清楚她的性子,性子既软,人又绵弱,一生只知仰仗夫婿过日子,再责备也责不出什么结果来;一番哭天抹泪之后,老姐妹只能和好。
又过了两日,四太太再备厚礼上宁远侯府,见了明兰,便是一通告罪。
四太太本是风雅淡泊之人,素不爱纠缠这些,碍着余阁老的吩咐,只好来上门赔罪,说的结结巴巴的,难堪的几乎要掉泪了。明兰本也不打算怨恨这些不知情的,为着阻止四太太继续道歉下去,赶紧叫人把团哥儿抱出来救场。
团哥儿刚吃了奶,满身都是奶香,因刚从被窝里挖出来,在乳母怀里东倒西歪的。一见这只迷迷糊糊的白胖团子,四太太顿时破涕为笑,抱着又亲又哄,抬头对明兰道:“多好看的娃娃,到底好人有好报,你是个有福的孩子。”把孩子交给奶娘后,她从裙下解出一枚赤金貔貅:“这是你四叔年前上云霞山礼佛时,请高僧开过光的。给孩子戴,讨个吉利吧。”
明兰接过来看,笑道:“四婶婶的美意,我是从不客气的。”一边叫丹橘去拿锦囊来装金貔貅,一边又笑着说,“我还记得小时候,四婶婶拿上好的窝丝糖,熔了给我们做糖浇樱桃吃,嫣然姐姐老抢不过我。”四太太笑出来,“你们两个呀!若是爱吃,便带些回去又何妨,偏是两个都淘气,就爱抢着吃!”明兰嗔笑道:“婶婶不知,抢着吃才香呢。”
这一番说道,气氛才缓和下来;四太太又说起嫣然,明兰笑道:“上回嫣然姐姐来信,说起养茶花,那是一套一套的,俨然大家了。”四太太扑哧一声:“这可难得了。公爹怕她学得她四叔的样儿,到时不通庶务,不会理家,从不许她沉迷花鸟虫鱼的,如今可白费功夫了。”
“其实嫣然姐姐顶崇敬四叔的,不过碍着阁老在旁盯着,不敢学罢了。”
两人一阵大笑,说起余阁老,四太太方想起今日的任务,肚里转了好几转,强自咬牙开口:“我那嫂子,前日,已叫公公休回娘家去了。”
明兰吃了一惊,脸上神情古怪,似惊非惊——不会吧,真叫团子爹说中了?
四太太为难的说:“落的罪名是七出之不孝,于病中服侍不力,还忤逆长辈。”
这个大帽子可是无敌,由嫡亲公婆亲自出告,真是连辩驳都难了,唐婉女士的婚姻就死在这条上;明兰结巴道:“这怎么……那余大人……岂不得罪亲家?”
四太太静静叙述起来:“起先大哥不肯,可公爹是铁了心的,大哥只能从了。至于亲家,唉,亲家老爷过世后,大嫂早不大和娘家来往了。”
余大太太是庶出,因生母得宠,才被父亲许给余大人的,可如今她娘家当家的是嫡长兄,兄妹不睦已久,这次被休回去,真是要了命的。
“公爹这回是真气急了,连参奏大哥不孝的折子都写好了。”四太太低声说,这几日余家可谓风险浪急,波涛万丈。
余阁老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几十年来里外一把抓,对内宅管束也从不手软;余大太太终于尝到了公公当年对付政敌的手段,当场就吓瘫了,扒在地上哭号的震天价响,又是告饶,又是寻死。余阁老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叫婆子把大太太捆了抬进马车送走,叫她要死也死到外头去。然后,余阁老又把大太太所生的孩子叫来,浑似无事发生般的笑容可掬,温言吩咐他们,以后就在祖父母屋里了。
这一子一女,一个十五,一个十二,刚想开口为母亲求两句情,只听得余阁老淡淡说了句‘凡余家子孙再有不守家规,忤逆尊长的,一并逐出门去’,两个孩子的贴身婆子就赶忙把他们扯了下去;需知余家嫡庶男孙加起来,足一打有余,实不缺了他们俩。而此时,余大人已是手足无力,只会哆嗦了。
“这会儿,爹正叫三嫂把大嫂的的嫁妆单子理出来,一样不少的封存起来。若大嫂来要,就送回去,否则,就给侄子侄女。”贸然把嫁妆送回,估计一下子就叫大太太的兄长吞了。
想到余阁老这么周全,也不知预先在心里盘算了多久,四太太心有余悸,没想到平日和气慈祥的老人家,这一出手,就是绝路。
明兰一阵默然。在登州时,明兰曾羡慕的夸嫣然祖父如何和善,庄先生笑说了一句‘越是修炼得道的,越是不着半分烟火痕迹’,想想也是,官场上能混得开的,有几个是吃素的。
“……都是我家的事,才叫余家这般不安宁,真叫我过意不去。”其实她一点也没过意不去,不过话总得这么说。
四太太忙劝道:“你别乱猜,只有咱们余家对不住你的!爹说了,大嫂不贤,怕大哥再受撺掇,做出祸害全家的事来。大哥替大嫂只辩了几句,说大嫂也是为着他能步步高升什么的;爹气的厉害,索性请出了家法,狠狠……”她赶忙住口,为着怕明兰多心,是以她拼命辩说,这一时嘴快没收住,就连大伯子挨打的事也吐了。
明兰微笑道:“官大福大,干系也大,官小福小,干系也小。阁老一片慈父心肠,余大人以后会明白的。”所谓不是金刚钻,不揽瓷器活,那余大人连青铜钻都算不上,充其量算个新石器,要真办砸了大事,闹个抄家杀头,可不是好玩的。
“对对,爹也是这个意思。”四太太喜道,“当初爹病好没几日,一听大嫂来你这儿的事,便气的什么似的,罚大嫂跪了一夜,打算待身子好些,就上门来给顾侯赔罪。可后来知道了内情,才觉着实不能再饶的!”
两人又聊了会儿家常,四太太道:“过段日子,咱们就回登州了;红绡的事,爹托付给我了,你放心罢。”明兰微微颔首,“四婶婶办事,我哪有不放心的;只不知阁老身子可好利索了么?若不好,还是在京城里再养养罢。”
四太太面上尴尬,这些事情她实在不愿说,可偏余阁老示意,一定要叫顾家知情,她只得边咳边道:“咳咳,这个……爹和娘不回登州了,说要两老本就该由长子奉养,以后要随大哥放外任,呃,待过阵子,咳咳,再替大哥再娶一位大嫂。”
明兰抽了抽嘴角,忽觉肚里无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