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带着她的五百卫士离开了石城镇,城门外全是闻讯赶去送行的百姓,人影似树影般绵延开去。
公主的身影已远在天边,可人们仍不肯散去,久久眺望。
公主在这里种下数不尽的绿荫,又救了数不尽的百姓,她悄无声息地来了,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宝鸾回头看,远远地看见城池荒漠中人影和树影好似泛黄帛布上两条颜色分明的绣线环绕交织,绿线是树,黑线是人。
在绿影和黑影的边缘,有一小支小小的马队往外奔,奔往截然不同的方向。
那是表哥,他往长安去。
这一眼也就一瞬的功夫,马背跌宕,黄沙迷眼,宝鸾纵马飞奔,自由快乐。
她心知自己有些不一样了,这变化的起始已无从溯源,或许是从她庆幸齐大郎死于非命,或许是从她将毒_药洒进喀什的酒里,或许是从她下令斩杀吴都护,或许是从她抛掷那颗贼首人头。
又或许,她从未变过一直如此。
她加快速度,超到班哥前头去,余光瞄他,来不及清洗也暂时洗不掉的假疤痕横在额间两颊,触目惊人,可她昂着头,好似孩童稚气不知忧愁,马永远快他一步,眼睛含着笑,戏谑而兴奋。
起初他还会追赶一二,不让她拉远距离,可他越是追赶,她的马就越是飞奔。但慢下来也不行,她会离得更远。后来渐渐察觉,不能过快不能太慢,得永远随她身后,由她领先一个马头的距离。
她高兴了,就会笑着喊他的名字,含了蜜似的,仿佛奖励一般。
他见过她驯喂宫里那条猧子狗,软软的呢喃,温柔的笑颜,一点点抛出去的肉块以及一落下就收回的抚摸。那本是条见人就吠的狗,却在她面前弭耳俯伏。
赶路当晚,没有驻扎的帐篷蔽身,天为被地为席,宝鸾被班哥拉到身边,他用厚实的裘衣包住她,坚硬有力的臂膀拢抱她,她好似一颗鹌鹑蛋被围得密不透风。
沙漠里过夜,人人环抱取暖。
呼呼的风声混着火堆的噼里啪啦声,不远处士兵巡夜的脚步声踏着熟睡人的呼噜声,这是一个寂静的夜。
宝鸾端详班哥的睡态,看了一会,伸出手摸摸他的下巴,捏捏他的耳朵。
忽然班哥睁开眼,睫毛近睫毛的距离,四目相对几瞬,他又闭上眼。
她指尖继续揉捏几下他微微发烫的耳垂,见他没有阻止也没有让她快点睡觉的意思,便开口说:“我是不是很丑?”
“嗯。”他答一声。
宝鸾被他的直白呛住,皱眉说:“还有呢?”
“没有了。”他仍闭着眼,说完又品评一句:“确实挺丑的。”
宝鸾摸摸脸上的假疤痕,心里嘀咕一句臭男人只知道看脸。正要推开他,他却心有灵犀般立即将她抱紧。
气闷了一会,宝鸾说:“以前你很会甜言蜜语,总是说好话哄我。”
班哥声音带着睡腔,好似游离梦中:“年少不懂事,现在得沉稳点了。”
宝鸾不甘放他独自睡去,伸长脖子用布满假疤痕的脸蹭蹭他,又往他耳边吹一口热气,眼睛看不到,上手一摸,如愿以偿摸到他的脸发烫。
“你脸红了。”她笑着,没多久忽然想到什么,问:“别人这样摸你,你也会脸红吗?”
他的气息有些不平,说:“没有人能这样亲密。”除了她。
他腾出一只手,摸黑抚到她脸上,她赌气似地扬起面孔,任由他抚摸她脸上每一寸凹凸不平的地方。
他摸完她的脸,重新两手抱紧她,宝鸾等了一会,没等到他开口说话,自觉没意思,闭了眼迷迷糊糊快要睡过去的时候,脸上传来湿濡的触碰。
她一下子清醒了,唇角慢慢翘起来,黑暗中捕捉气息。
就像树叶上一只蜗牛轻轻浅浅地爬过,丑陋斑驳的脉络一一被安抚,微湿的痕迹很快风干,灼热的温柔却永远留了下来。
这吻未触及她的唇,因此变得更加动人。
行军生活显然是艰难而辛酸的,越往西地势越高,空气稀薄天气变冷。
环境艰险,从前吃的苦都不配叫苦,现在的苦才算真正的苦,宝鸾自己都惊讶竟然能熬住。
她已经很久没穿过不打补丁的衣服没吃过新鲜美味的佳肴了,脸上的假疤痕早已脱落干净,但现在灰头土脸的也没个人样。
美人是需要娇养的,再天生丽质的美人,日日风餐露宿,也会变得黯然失色。
宝鸾总算是明白了为何先前班哥让她留在石城镇,和现在这种贫瘠的军旅生活比起来,石城镇的日子称得上富贵安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