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仪姑娘抱着琴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伙计们已将桌凳摆好,正开始上酒、上菜。
酒菜。
清都山水郎虽然没有将酒菜的要求说出来,但老掌事还是主动吩咐了伙计。一是因为老掌事还是抱着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想法,二是因为只上酒不上菜的话,再好的酒喝起来都不会对味,也未免显得醉芳楼太过小气,三是因为酒菜便宜,无需什么稀有的山珍海味、龙肝凤胆,只需一叠花生米、在加几碟最为常见的小菜,便算得上是最好的下酒菜。
众人见了这般架势,只得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好。胆子稍大的坐到了离清都山水郎最近的前面,胆子不够的也在后面坐下来,实在畏畏缩缩不敢坐的就只能在后面站着了。
短短不到一刻钟的时间,载歌载舞的醉芳楼,赫然变成了一个听书的地方。
坐在高台上的清都山水郎对眼前的场景甚是满意,有感而发道:“出清都,入神都,落寞山人,为谁在涉尘世路?似无情,若绝情,春秋毒客,心死肠断有谁听?读书人,写书人,何时所起,自身亦成书中人?无风流,尽风流,浩荡乾坤,争不如自造风流——”
“緑鬓入朱颜,青丝催白发;往事若横刀,前程当纵马。曾为故人意,狂歌西风下;不及此时情,忆事抵酒价。哈哈哈哈…”
来仪姑娘还在楼梯上就已听见了清都山水郎的笑声,可她却像是没
有听见,一张清寒到极点的脸上平静的如同一面铜镜。上面没有一丝表情。
了解过醉芳楼的人都知道,醉芳楼排名第一、露面却是最少的琴师名叫“来仪”,喜欢穿红衣、着红裙、披红纱、梳带着红巾的凤凰来仪冠。
了解过醉芳楼的人都知道,来仪姑娘只在醉芳楼的第七楼抚琴,也只为天下间最为风流的名士抚琴。来仪姑娘的出场费是醉芳楼所有名伶中最高的一个,比那些献艺也献身的名伶都要高。
了解过醉芳楼的人都知道,人世间能听懂来仪姑娘琴音的并不多。因为来仪姑娘从来不抚儿女情长、风花雪月一类的缠绵之曲,只抚先贤圣德、渔樵隐逸、神境超然一类的敬畏之音。如《列子御风》《屈原问渡》《沧海龙吟》《高山流水》《八极游》《神人畅》《龙翔操》《华胥引》等。
那位集冷艳宫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子,则最喜来仪姑娘抚出的《广陵散》。
喜欢的每年都会来醉芳楼的七楼听琴。
一年一次。一连十年。
每年都是在百花绽放、万物生长的时节,踏着春风而来…
自从前天那位公子离开醉芳楼后,为冷艳宫星冉大宫主所伤的来仪姑娘,便没有在为任何人抚过琴。坐在高台上的清都山水郎还是第一个。
来仪姑娘从围在楼梯口的人群中走出来,一步一步的向台上走去。
她走路的姿势不大方也不优美,完全不能用随风
摆柳、婀娜多姿、聘聘婷婷之类的词语来形容。她用双手抱着琴,微垂着头,就那么旁若无人的向前走着,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披着枷锁、蜷缩着身子的犯人。
清都山水郎摇着手中的羽扇,含笑看着来仪姑娘走上来。一双英气流转的目光落在了被来仪姑娘抱在怀里的那张琴上。
清都山水郎一眼就看出那不是来仪姑娘平时所用之琴,而是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一张琴——先后得黄鲁直、苏东坡两位大文豪刻字的“九霄环佩”。
清都山水郎悠悠的叹了口气,道:“昔日孙仲谋劝学吕子明,不禁发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感,今时清都山水郎与来仪姑娘又何止是士别三日?只怕是需要抬头仰望,才能看得透彻了。”
走上台来的来仪姑娘听得出清都山水郎话里有话。
那话当然是暗指旧琴被冷艳宫的星冉大宫主所毁,从而得颜如玉托红袍魔姬回醉芳楼赠琴一事。
但来仪姑娘却只字不发,仅仅只是在大半丈开外的地方停下来,礼貌性的向清都山水郎行了一礼。
“醉芳楼第一琴师,怀抱天下第一名琴,其身价肯定又得涨上一番;只不过,如此贵重之琴,却不知来仪姑娘能不能留得住——”
清都山水郎目光如炬的盯着来仪姑娘看了好一会,似是透过那张冰霜般的面庞看出了来仪姑娘的心中所想,忽然一字一句的道:“留住这张琴,也留住
赠琴人的一片心意——”
微垂着头的来仪姑娘还是不答话。
只是那颗止水般的心,却因这一句话而暗暗悸动起来…
“身为醉芳楼最具技艺的第一琴师,每逢献艺都须老掌事亲自相请的来仪姑娘,今日能下楼抚琴,不可谓不是给足了本山人面子——”
清都山水郎的目光缓和了下去,摇着羽扇笑了笑,道:“古人有云,来而不往非礼也,来仪姑娘给出了这么大一个面子,本山人也理当作出相应的回报…”
话音方落,一扇已挥出。
一股奇之又奇、玄之又玄的幽蓝气机,应扇飞矢,无声的覆在了来仪姑娘怀里抱着的九霄环佩上。
“从今以后,这一张九霄环佩,便只有来仪姑娘一人能碰,谁要是胆敢抢琴,或是企图盗琴,都将当场死于非命;别说是所谓的星冉大宫主,就算是那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亲自前来,也必将付出终身难忘的代价。”
来仪姑娘依然不答话。
不过她却抬起眸子看了清都山水郎一眼,然后又向清都山水郎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