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池是寒山族千百年来最出色的祭司,凌琰继位之时,不知何故,甘愿下山辅佐神尊。
他总是一身灰袍,面色凝重地路过无量宫的沉香树,直捣漆子休的寝殿。
第一眼瞧见灵希时,却像是见了鬼,少见地露了惊恐。龙池极巧妙地遮掩掉了神色,却也再没正眼瞧过她。
如今,不周山倒后四十万年的演替之下,人族势弱力竭,龙池也成了众神口中的仙翁,到了老朽之年。
……
龙池来到凌煦殿中,正巧上手为他束发。
凌煦有些吃惊,小心翼翼递上脑袋,悄声问道,“老师,最近又有日课要做?”
龙池哼哼一笑,“就知道你怕这个,”他仔细端正了凌煦的发冠,“听必驿说,你与灵希去寒山求见共主,你还险些死在她手里。”
“那是共主附身,伤我不是阿希的本意。”凌煦轻描淡写道。
龙池的长髯微微颤动,“共主入世这许多年,也唯有你一人,不肯怕她。”
凌煦这才想起龙池远见卓识,也是半个寒山族人,愣愣起身,刚要问他所了解的始末。
龙池却抬手摁住他的肩膀,悠悠道,“初见共主真容时,我才不足十岁,亲眼看见,一把匕首插进了她后心,”
他的声音逐渐低沉,口中记叙的故事经了许久风尘,早就充斥了令他噎声的悲怆,
“就在如今叫做金声振玉的地方,那时还是一片芦苇荡,朵朵芦苇都沾染过她的血。她死时,山长水断,海浸山倾,整个下世都乱作一团,所谓不破不立,破立之间万象更新。”
在年幼的他眼里,那时无疑是末日,令他至今回想起来都心内幢幢,
“下世的水倒灌了半座寒山,我躲在共主像下才逃过一劫,忽然间哀鸿遍野成了一片死寂,我才发现,其他人,其他人一概泯灭,连尸骨都不配留下。”
凌煦眉头紧蹙,他无从去想龙池成为唯一的存世者是什么感受,这段记忆在《创世》之中都未有只言片语,是曾经一个下世之末,如今的下世之初。
他终于知道共主为何被下世称作修罗,第一次发觉提到她应当畏惧以至毛骨悚然。
凌煦喃喃道,“共主如此决绝,还不是因为下世的人不合她心意。”
他想起阿希在寒山那句“下世杀不了我……”原来下世对她的杀心,从来都不加掩饰昭然若揭,无论世事人心被重塑多少次,都是注定。
所以,她成共主时,注定从不怜悯,少见慈悲。
龙池闻言有些欣慰,从未有人肯承认错在下世,只会将共主视作下世之敌,诛人尚嫌不够,还要诛心,
“即使是在亲手所创的下世,她也只是会受委屈的普通人,不会因为她是共主而万事胜意……你既知道,就不该引她入世。”
凌煦的神情有些悲戚,原本直挺挺的脊背有些颓唐,他猜到灵希身份已久,却从未想过会因此成为一种顾虑和隐忧。
可他定定摇了摇头,“她是如何重情重义的一个人,而世人不是想利用她谋取私利,就是想让她断情绝爱稳固下世,”
他盯上龙池的眼睛,“老师以为告诉我这些,我便会胆怯,和你们一样自私地让她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保下世无虞么?”
龙池的神情中流露出瘆人的狠厉,“我不是没寄望于你,但你不知深浅,让她用情太过,你瞧她还能活多久,你也看过《创世》,她一死,你可知道对下世意味着什么?你和那个亲手诛杀她的人并没有两样!”
凌煦曾在凌琰身上见过与龙池相似的执拗,但二人所信奉的却背道而驰。
他抬眼瞧见龙池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惊道,“老师,我本来就没几日好活了,不必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