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朔望朝参,京司文武职事九品以上官员皆需上朝听证。顾明朝走在人流中间,绯色官袍在一众官吏面前毫不显眼。今日天气阴沉,卯时正时,百官入朝,那轮旭日依旧被层层浓雾遮挡,看不清一点艳阳高照之色。盛夏时分能有此光景实属异常,众人心中便都有些异动。
顾明朝眼尖,看到盛潜后便立马更在他身后,之后全程目不斜视,盛尚书停下他便停下,盛尚书与人说话他便耐心听着,盛尚书往东边走她绝不往西边走。众人虽知其是太子殿下的人,但看着前面的盛潜便不敢上去打扰。
盛潜此人即使年逾花甲,头花花白,但如龙潜水,深不可测,历经三朝还能屹立不倒自有其过人之处,虽然众人想和顾侍郎说话,但一想到之前还要与盛潜打交道,那真的是一件难事。
“你便打算以后日日跟在我身后?”盛潜和顾明朝在待漏院找了个角落站好,盛潜笼着袖子,眼皮子耷拉着,也不知是生气还是打趣,说得平淡无趣,面无表情。
身后顾明朝摸了摸鼻子,恭敬笑道:“盛尚书乃刑部尚书,吾乃刑部侍郎,跟着尚书走总是没错的。”
盛潜掀了掀眼皮,那双不轻易暴露在人前的眼睛,难得带了几丝笑意,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院中来的人越来越多,等到卯时一刻时,太子殿下与荣王殿下同时入了待漏院,原本正在说话的众位大人纷纷行礼。
“众卿,起吧。”太子抬手笑道。一旁的御史目光如炬地扫过门口两人,见他们佩戴合乎礼制,满意地点点头。
响鞭三声在耳畔炸开,黄门力士悠长嘹亮的唱和声响起,众人快速找好自己的位置,跟在太子身后向大殿走去。顾明朝站在正中间的位置,垂眸不语。
既然是朔望朝参,早朝内容必定是有些东西的,果然先是兵部上折子严明高丽句新皇登基后一直边防异动,动静颇大,河南道刺史柳闻道要求增粮增兵,以备不时之需,之后又是南边干旱,谢书华作为钦差递回来的折子,江南道干旱数千里,灾民不断,有北上趋势,紧接着是西南方番邦联盟,大量收购铁骑,
西南大将军报急。
惠安帝这几日头疼欲裂,哪怕如今事情大半都已在太子手中,但这些大事最后都会呈到圣人案桌前,一桩桩一件件,皆是要人要钱的事情。
大英三面邻国,一面靠海,海上有蛟龙,边境是饿狼,每年军费铁骑支出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今年举办了圣人五十千秋,又接连碰上千秋公主陪礼大选以及及笄大典,紧接着是贤安皇后十五年冥祭,撞上南方旱灾,一件件都是花钱的事情,军费支出早已捉襟见肘。
户部尚书听得冷汗淋漓,赶紧跪在地上拿出度支司掌王侍郎准备好的账本,哭得嘶声裂肺,主要围绕着“没钱”二字。户部哭穷是常态,只要是一需要钱的地方,户部尚书钱南风必定得出来哭上一回,因此得了个哭穷尚书的称呼。
户部尚书是惠安帝的人,在这个位置上做了二十年,是圣人一手提□□的人,因此圣人对他也算耐心十足,等他哭得差不多了,该讲的都讲完了,这才淡淡说道:“将士边境乃是国之大事,如今高丽句和西南番邦已有躁动,不得不谨慎,这日子也是马上就要入秋了,秋衣粮食不可怠慢。”
钱南风一听只需要准备边境之事,立马定了心神,瞬间明白圣人心思。
边境大事一向是户部大事,户部专门设立三司,分别是知度支事、盐铁使、判户部,其中知度支事中便有一职专门为军需服务,入秋军需早已准备妥当,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圣人提议提出这点说明他只需要户部解决军需问题。
虽然钱南风想得明明白白,但脸上还是露出为难之色,弱弱辩驳几句后便一咬牙,磕头应下:“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保证前线后方安宁。”
惠安帝点点头。
户部尚书这番哭嚎做派屡屡上演,众人早已见怪不怪,圣人选择稳定边疆也一贯符合大英国情,只南边一事终究关乎黎民,有人忧心外战不停,内乱已生,便上前请示南方一事。
天灾考量的是为帝为官者品行仁义,谁也不敢担上危害百姓,贪图享乐之名,但国库空虚也是不假,一旦决定赈灾,需要付出的成本难以估计。
此话一出,百官皆沉默。
“众位爱卿有何对
策。”惠安帝高高坐在台上,十二旒冕冠珠晃动,遮住圣人打量的眼神,众人只能感受到圣人的视线在自己身上一闪而过。
“江南道自古是大英十大粮仓主要上缴之地,其中第一大粮仓含嘉仓便在洛阳北部,洛阳虽去年遭受蝗虫灾害,经过一年修生养息相比也缓了过来,台州、越州、温州受灾之严重,不如开仓赈灾,顺着阳西官道,一路向南救济,以显圣人仁慈,百姓必当感恩戴德。”有人出面建议。
此话一次,朝堂上人群骚动,议论声逐渐响起,顾明朝闻言,微微皱眉。
含嘉仓是前朝所建,占地四十三亩地,一向是军事粮仓,向北供应河南道军需,向南为西南边境提供粮草,向东则向沿海一带提供粮食。大英每年有六百万石粮食囤积于此,平日从不轻易开放,含嘉县人员简单,除官吏外便是军队驻扎、若是战线吃紧时含嘉仓灯火不熄,十仓九空。
“此事不妥,含嘉仓如何情况,王太史难道不清楚吗?北面高丽句虎视眈眈,南面番邦蠢蠢欲动,就连东面也有人打算趁火打劫。入秋将至,难保不会有摩擦,大英前线共有三百多万儿郎,王太史安抚了江南道民众的心,却是要保家卫国的战士寒心嘛?”说话的是一位将军,心直口快,一点都不顾及别人面子,虎目怒瞪,杀气凛冽。
王太史脸皮涨红,连连怒斥道:“兵要在乎善附民,前线用兵乃是不确定的事情,但如今江南道灾民却是实打实的事情。再者,用兵以得民为先,陈将军简直是……妄为将军。”
陈将军乃游骑将军,精读兵法武功策略,对这些文绉绉的话则是听都没听过,见王太史说了半天,没一句重点,脸上露出不耐烦之色,僵着脸,冷冷说道:“这些是你们文臣需要考虑的。我乃武将,我的使命是保家卫国,如今冲锋陷阵的同样是我大英儿郎,断没有你们吃着米饭,却要他们饿着肚子的道理。”
“难道江南道中流离失所的人就不是大英子民,陈将军这话诛心了,有违圣人一贯清政爱民风仪。”有人开口附和王太史。
陈康气得捏紧拳头,他本就是常年在边疆吃沙子的人,仁义礼仪早已抛到脑后,
军营中的粗鲁低俗倒是学得不错,一肚子脏话都在嘴边酝酿着,可碍于圣人一句都讲不出来。大英五百多万将士都靠着含嘉仓才能维持运作,这些人享受这将士带来的安宁与和平,却一开口就要拿含嘉仓做文章,他如何不气。
“王太史此言差矣,虽用兵以得民为先,但安民乃能御侮。兵力不强盛如何能御敌,给予民众和平生活,不能失了民心却也不能以寒了大英边疆儿郎为踏板。至于姜少卿,前线儿郎是圣人子民,江南道灾民同样也是,陈将军不过是一时心急罢了,陈将军,天下何以治?得民心而已。边疆战事保家卫国不就是图这个民心吗。”
谁也没想到说话的人会是谢书群,谢书群穿着一席紫色官袍,佩着金鱼袋,说起话来,眼睛弯弯,嘴角含笑,像个和事佬般温和,让僵硬的朝堂气氛瞬间缓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