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昉要做什么,慧伦都会支持。不过这天下风云变幻,于她来说,也只是她与唐昉共处的宅邸在变大。
不知是唐昉的才能打动了西南之主,还是因为唐昉身体的每况愈下,让这位镇南王可以肆无忌惮地用他,只短短几年,唐昉便深得重用。慧伦眼见着他们的宅邸越来越奢华,又眼睁睁看着唐昉青丝长成白发。
中原大地战火纷争,西南不可能一直偏安一隅,颠沛流离的从军时光开始了。也是从这时起,慧伦开始以军医的身份出入军中。她的医术高超,不仅普通的将士会得她的医治,甚至于镇南王以及他的部下们都受过她的救命之恩。
慧伦并不是很愿意和那些人接触,可唐昉却笑着让她去,说她的医术不该没埋没。埋没不埋没,慧伦无所谓,她看着唐昉的白发,总觉得他是在给自己铺路。她于那些大人物有救命之恩,那就会得他们的庇佑。哪怕将来唐昉……她也能安稳过完她的后半生。
“你这是在安排后事吗?”昏暗的房间里,慧伦想给他梳头,却被他制止。
“现在群雄并起,你方唱罢我登场,难得这么热闹,我再怎么也要撑到大戏落幕。”唐昉示意她不要多想,“都已经向天争命二十年,再争些年也无妨。”
唐昉说到做到。此后的八年里,无数次战火纷飞、明枪暗箭中,他始终都吊着那么一口气没有咽下去。因为这,军中曾有句玩笑话,说是将军们最害怕从来都不是战败,而是生怕一觉醒来旁边的唐军师咽了气。
慧伦知道唐昉的能耐,镇南王在西南叛变那年,西南军智夺八城都是唐昉的功劳。这样一个有勇有谋且没有后患的军师,镇南王当然珍之重之。战败只是一座城几座城的一时失利,而若没了唐昉,那可能就是一个皇位的差距。其中利害,大家都很清楚。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西南大军反而少了几分勾心斗角,大家都想趁着唐昉还在的时候多夺几座城,争取把天下大局定下来。将士一心,所向披靡,慧伦再抗拒,也还是逐渐融入其中,和大家一起担忧一起欢喜。这八年,大概是她这一生中过得最激荡昂扬的时光。
八年之后,中原各方势力角逐进入尾声,西南军异军突起,逐渐有问鼎天下之势。只是镇南王底子太薄,没有世家支持,就算现在称帝,也还是会麻烦不断。
也是这个时候,唐昉主动请缨前往陇西。两个月后,陇西唐家家主随着唐昉秘密到达西南军中。又一月后,陇西世家倒向西南军。各大世家利益捆绑,陇西俯首之后,后续各方贵族也先后低头。
在一切都向着好方向发展时,唐昉找到了慧伦,说是找到了一处好地方,适合她清修,问她愿不愿意去。
心中的担忧沉沉浮浮十多年,在这一刻即将尘埃落地,慧伦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她没有回答唐昉的问题,而是和他聊起了其他的事情。
“陇西唐家不是你家吗,他们这些贵族为什么会愿意对镇南王俯首称臣?”
“对于世家而言,他们更关心的是家族利益。世家能延续千年,皇权却始终有被推翻的风险。权衡利弊之下,扶持新帝上位他们得到的更多,自然也就妥协了。”
“那对你呢,他们就没后悔过吗?”因为唐昉身体不行,就将他丢在江南独自生活那么多年。倘若这个后辈他们一直关怀备至的话,今天问鼎天下的或许就不是镇南王了。
“这种时候谈后悔已经没有意义。”唐昉以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歪在躺椅上,眼睛眯着,“而且,唐家缺的不仅仅是一个即将死去的我。”
猝不及防直面死亡这件事,慧伦心底一痛,移开了话题。
这日他们俩聊了很多,无论是以后的局势还是往日里的琐事,但凡是慧伦想知道的,唐昉都会回答。期间好几次慧伦差点开口问他,她于他来说是什么,但最后还是选择了克制。
庭花开落,京中势力终于俯首。在全军随着镇南王踏入京关时,恰好金沙河上有一婴儿顺水而来。唐昉见了,让护卫将婴儿捞起送到他面前。那婴儿应该是刚出生没多久,唐昉抱着逗弄了一会儿,对身边的镇南王道:“万物兴衰有序,新生已经到来,我时间也到了。这孩子和我有缘,还请陛下替我善待她。”
只一个孩子而已,镇南王自无不应,可当他想把那婴儿抱进怀里时,却见轮椅上的人已经闭眼溘然长逝。
唐昉走得突然又不突然,慧伦枯坐七天七夜,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唐家人似乎窥见了她的心思,暗示过可以让她以唐昉未过门未婚妻的身份成为真正的唐家人。慧伦又怎么不知唐家不过是看中了她身上的政治利益,才会抛出这根橄榄枝,可她也有自己的骄傲。唐昉生前没有中意她,他死后她拿这虚名有什么用。更何况,唐昉早已经让人将他的尸身掉包,现在唐家祖坟里葬着的不过是假尸,真正的他已经回归山林大地,从此之后所有的争端都与他无关。
唐昉也给慧伦安排了远离京中纷杂的后路,不过慧伦没去。唐昉死了,她想代替他继续看着这个人间。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帝王的多疑。
似乎所有称王称帝的人都逃不过猜忌这一关,那些有着从龙之功的功臣们在享受了几年荣华富贵之后,皇帝的屠刀突然落下。除却屠戮功臣,就连她竟然也接到了入宫为妃的圣旨。
没想到她一弱质女流都能被猜忌到这种地步,慧伦心里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她为唐昉扶持的是这样一个小人而不值。
这个时候依旧有人暗中找到她,说是按照主人的吩咐送她远走高飞。主人是谁,慧伦知道。没想到他竟然安排到了这么一步。不过她依旧是从前的主意。
看着京城上空翻滚的乌云,慧伦踩着地上昔日袍泽的鲜血,一步步踏入了深宫。
皇帝对她很忌惮,只在大庭广众之下召见过一回,便再不肯来瞧她。慧伦对此无所谓,她医术摆在这里,皇帝年纪大了,总会有求她的时候。
如此半年过去,或许是她的安分降低了皇帝的戒心,身体每况愈下的皇帝果真让她出手医治。虽然一路被人监视,皇帝的寝宫也被人重重看管,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在暗中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