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真的有一个神又怎么样呢?它要是真有心拯救你的话,从一开始你就不会落到这里来。啊,顺便告诉你吧——旧船厂里的那个人,恐怕也做过你所遭遇的黑鸟之梦呢。”
院长后面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完全没有听进去,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竹棚上细细密密的翠纹。他觉得自己的手脚化成了泥,不断地往下滴落。但他没有什么想哭的感觉,或许是因为超现实的缘故,比起无法理解的黑鸟和神灵,此刻在他脑中重重回响的反而是院长那绝情又嘲讽的言语。难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他一遍遍想着,连对方何时离去也没察觉。等竹棚里只剩下他自己时,他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回到病房里去?他爬不了那么高。就像院长说的那样识相离开呢?但凡有骨气的早该这么做了。
可是,离开这里后怎么样?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了。他在原地站着想了很久,直到发麻的腿脚已经无力支撑,才忍着痛坐了回去。等天亮了再想吧。他对自己说。先稍微睡上一觉,等太阳出来了再想吧。
他感觉累极了,把头倚在竹棚的柱上,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混沌之中,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无数浅梦的幻象从竹棚外的幽暗里悄然滑过。故乡。家人。疯子。小刍。砾石路。黑鸟。间或有好几次他惊醒了,看向棚外寂然的小径,发现灯并没灭,花草林木都看得见,只是天还没有亮。他再闭上眼睛休息,幻象就又悄悄地漫上来,再度把他惊醒。他一直这么痛苦地困倦着,而夜晚好像永远结束不了。小刍又来了,他穿过苍白的河流,一直走到竹棚底下,看着他噩梦缠身,又伸手推了推他,于是蔡绩就睁开眼睛,结果推他的不是小刍,是去而复返的院长。
她低头看着他,手中还打着一柄黑伞,像是刚从外面回来。蔡绩畏惧地往后缩了一下,她就把手收了回来,坐到距离他最远的座席上,又把雨伞搁在腿边。竹棚外落着毛毛细雨,天仍没有要亮的意思。
“今天身体怎么样?”她像往常那样问。
蔡绩沉默着。院长等了一会儿,然后说:“是之前被我吓到了吗?”
她的声音里已没有先前令人畏惧的感觉,但蔡绩还是不想说话。院长也没有解释,只是静静地观察着他。这时蔡绩又想起了小刍,以前他总暗暗觉得小刍有点幼稚娇气,十分没有出息——结果他自己竟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被别人排揎几句就受不住了。
他不愿意这样丢人,于是努力装作没事地说:“我想问问是不是能出院了。”
“出去以后打算做些什么呢?”
“先找个活做。”
院长只是笑笑,却不接他的话,反而问道:“昨天晚上梦见的黑鸟,又对你说了小偷之类的话吗?”
“不记得了。”
蔡绩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说,他只是脱口而出,其实梦中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院长也默默地坐着,眼望竹棚外无尽的雨夜。
“你以后还会做这样的梦。尤其是……”
“尤其是?”
“尤其是你持有剑的话……不过,目前为止还没有得到确凿的示意。也许那时你会懂得如何隔绝那个梦,就算隔绝不了,它也只能传递普通的信息,无法再对你施加实质性的影响了。所以,只要你不相信它,就当作普通的噩梦好了。如果你觉得相信我比相信它更好的话,下次看见它时就直接走开吧。”
“我听不明白。”蔡绩固执地说。
院长俯身看了看他。“……生气了吗?”
“没有。”
“上次碰面的时候,我说了不太好听的话吧?”
明明就是几小时前发生的事,从她嘴里说来倒像过了好几个月似的。对于这等明知故问,蔡绩有心想做个漂亮的反击,脑袋里却转不出话。等他好不容易想出一句“难道你当时喝醉了吗”,院长却以为他是不打算再说话了,自顾自地接着说:“抱歉,当时我在想别的事情,心情不太好,并不是针对你的。”
“……你怎么了?”
“想起了一些伤心事而已。因为不愿意接受,所以就迁怒到你身上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她此刻的声音里却没有一点伤心的意思。蔡绩将信将疑,回想先前她的冷言冷语,却也不能断定是在撒谎。他迟疑着问:“你也有朋友犯了和我一样的病吗?”
院长转过头看着他,脸上有一丝惊讶。“为什么这么想?”
“我……瞎猜的。先前你问小刍的事。还有,你开这个医院,说是为了别人……”
“可惜猜错了。”院长说,“这件事上我只是为自己而已。”
蔡绩觉得有一丝尴尬。他正要低头去抹裤子上干涸的泥点,院长又说:“你也是个很细心的人,等我死后,应该可以照料好自己了。”
他抬起头,和院长的视线撞到了一处,原本想说的话全部都吞回了肚子里。院长的神色并不特别严肃,也不是开玩笑时的故作神秘,而是种平淡的陈述。他一下明白她说的全是真话,至少她自己是这么想的。
“这是最好的办法。”她自语道。
院长站起身来——仿佛是向世界下达了命令一般,天际与楼宇的边界处悄然卷开,浮现出侵晨时分的薄红微光。晨曦跃动着,曳舞着,呈现出放射状的朝霞。他的心口猛然狂跳,几乎要从座位上掉下来。院长伸手扶住他。
“和那个梦里看见的天空很像吧?”
蔡绩说不出话来。院长又摇了摇头,霞光便像盖了罩的烛火般倏然熄灭,沉沉夜幕落了回来,重新遮住楼宇的轮廓。
俨然已将昼夜阴阳的运转都掌握在股掌之间——院长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似地扶他坐稳。
“还算是有趣的事情吧?”
“……什么?”
“这座城市的法则。虽说大体还是要服从真正主人的意志,想在时间、环境之类的细微处做调整却不受约束。不过还是尽量不动吧,否则自己也容易错乱。我在这点上一直掌握不好。”
她重新坐了回去,这一次离蔡绩稍近了些,不过现在蔡绩也不在乎了。他四肢虚弱、头脑空空地望着对方,看她皱眉斟酌了一会儿,然后对他问道:“还记得你叔爷爷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