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7章我相非相(上)
如果一个受困孤岛、与世隔绝多年的人,忽然听见耳畔响起了别人说话的声音,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说实话,周同学,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奇怪的事。”
对于落到他这种境地的人而言,最合理的反应或许是将之当作一种新型的幻觉,是那种过于孤独的人在精神上臆想出来的朋友。然而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浮现在他心里的却是一句确凿无疑的话语:是这个人。
他站住了,在无尽的杂音与乱线中细细倾听,想辨别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像在正和什么人你应我答一般,那个声音接着又说:
“怎么就不好意思这样说呢?是真的呀。不管传闻多么骇人,不管什么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亲眼见证过,只要是带上我去,最后肯定什么都不会发生。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最近都快不想带我一起参加活动了,说我简直是怪谈绝缘体——当然了,要是把认识你算成‘奇怪的事’,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是在谈什么呢?他心里想着,麻木了许久的思维已然分析不出其中的意义。不过毫无疑问这是正在和另一个人谈话。不知道他们是面对面地交谈,还是在通过手机之类的方式远程通话?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曾听见第二个人的应答,唯有那个人的声音独自漂浮于无数杂音汇成的乱流之上。他全神贯注而又小心翼翼地分辨着,犹如在黑暗渊薮里摸到一根自高处垂落的枯藤,既不能松手任其离去,也害怕过于急切而将其扯断。
那声音的确也像枯藤,不,简直像蛛丝一般细弱。如果不是那标志性的腔调,无疑就会淹没在茫茫杂音当中。是因为对方和自己距离很远吗?这样想着,他不由缓缓地往前挪步,声音果然变得更清楚了。
“……所以说,就当帮我个忙吧。”
如同鱼线细细的反光,在杂音的潮涌中时隐时现,却怎么也不会被盖住。因为过于专注去抓住那个独特的语调,他已顾不上去思考言语本身的意义,只能笼统地认为这似乎是在请求某种帮助。不过,这一请求大约没有得到另一边的首肯,于是声音又反反复复地试图说服对面。
到底是什么请求呢?他在循声而进的途中也不由好奇起来。然而,就是这么稍一错神,声音却骤然低了下去,鱼线的反光被潮水的幽色遮去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找错了方向,慌忙又往原路退去——也只是他自己认为的原路而已,实际上早就失去判断准确方向的能力了。万幸的是,好不容易攀住的藤索并未就此脱手,很快又重新落回他的掌中。这一次他往感觉中的左侧靠去,又听见那个声音滔滔不绝。
“肯定会很有趣的……游戏就是这么一回事……歌舞和戏剧……仪式的去神秘化……”
因为说话的语速很快,还用了许多叫人感觉陌生的字词,他依旧搞不懂那声音正在谈论的是什么,倒是叫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在店里听见的那些话,似乎是关于人鱼和灵魂的。
错不了的。正是这个人。这个说起话来云山雾罩的家伙,这个号称“从来没有经历过怪事”的家伙。这个人就是黑鸟向他指出的病灶所在,这一切异常的罪魁祸首。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完全忘却了身周永无止境的混沌,只是满心迷惑地想着这件事。竟然真的有这样的事——这句话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地念着。本来以为纯粹是自己妄想的产物,可是黑鸟所说的话却真的应验了。明明已经彻底被世界抛弃,竟然唯独能听见这个人的声音。这是不是说,连黑鸟说的其他部分也是真的呢?自己所陷入的可怕境地,也完完全全是这个声音的主人造成的,而解决的方法就是……
但这怎么说得通?他继而又反驳起自己。说到底他和这个人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仇怨。怎么能断定自己的处境是被对方所害?要是对方真有这样的本领,也没有必要来伤害自己这样一个命如草芥的小人物不是吗?唯一的凭据,不过就是对方能够被他听见和理解的声音而已。
怎么就偏偏是这个人的声音呢?假设他患上了某种会产生幻觉的精神疾病,那就理应对所有陌生人都一视同仁。要怀疑的就全部怀疑,要无视就全部无视,绝不会毫无因由地去针对哪个目标——其实这一点他并不肯定,对于精神病人会有的表现,他从来没做过什么系统性的了解,只不过是从童年时代的观察中总结出的经验罢了。或许自己和叔爷爷的情况就是有所不同。或许自己潜意识里深深地讨厌着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那么就说定了。明晚就在那间教室里碰头吧。要记得是正面从左往右数的第三间。饮料之类的都是我请了。”
正是他神思不定的关头,这样疑似结语的话突然钻进了耳朵。他马上想到对方这是准备离开了。绝不能让这个人跑掉!哪怕他无意伤害对方,也不能让这个自己唯一能分辨出来的声音就此消失,否则就真的求救无门了。这样想着,他不管不顾地朝着感觉中声音的方向拔腿飞奔,同时嘴里呼喊着让对方站住。
等一下!他用最大的力气喊着,但却无法听见自己的声音。身处在无穷杂音的环境里,早就连自己说的话都听不见了。对于外人来说呢?是不是会看到一个疯子无缘无故地在原地乱吼?碰上这种情形,只怕正常人都会更快地逃跑。
实在是害怕这人会一声不吭地溜走,他那麻痹多时的头脑飞快运转起来。该说什么才能吸引住那个人?该说什么才会引起那个声音的注意,甚至让对方主动来接近自己?
我碰到了奇怪的事!他极尽恳切和绝望地喊着,期望对方会因此而走近,与此同时心底也升起一股莫名的怨恨:你不是从来都没遇到过怪事吗?可明明就在距离你这么近的地方,有人却为世上最怪异的事吃尽了苦头!不是想见见怪事吗?只要你敢过来,马上就能见个够了!
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把心里话也一并喊了出来,周围的杂音陡然减弱了,从震耳欲聋的浪涛变成了微弱的细电流。由这种落差形成的极度寂静感中,他甚至听见血液在自己体内流淌,骨头在关节处相互摩擦。难道是起效了吗?因为自己找到了那个人,所以才有了变化?
然而,他的喊叫似乎并没有起到计划中的作用。那个声音非但没有靠近他,反而远远地,仿佛深井里最后一点回声般说:“那么就晚上见……”
不假思索地,他朝那个方向追了过去。不能让这个人跑丢了。他像失明多年的人那样听觉敏锐,循着任何一点脱离环境的动静行动——这样说并不确切,因为真正的失明者绝不会在城区里像他那样不管不顾、竭尽全力地奔跑。倘若当时他还有分毫理智,就一定会奇怪自己怎么能跑得像在旷野中那样畅通无阻。他没有撞到过行人或墙壁,甚至都没有产生过高度变化的感觉,如同是奔跑在一个平整如镜的巨大广场上。
那个声音没有再说话了,但他依然能知道对方在哪儿。一旦他全心全意地想要去抓住线索,异于寻常的动静就会分外突显。已经不需要话语了。他能够分辨出脚步声——按某种既定旋律而踩踏的节奏,拖着细长空洞的回响,还有巨轮旋转时辐条发出的震颤,吹出的微风就拂在他久已无感的皮肤上——是什么样的交通工具能发出这样阵仗?难不成是自行车吗?
后来的日子里,他还会时不时想到这个忘我追逐的时刻,想着他在那片无界的荒原里所感受到的东西到底是真是假。面对他的疑问,唯一能给予他答案的人通常只是默然,或者叫他不必去仔细回想。大约是出于某种善意的保护目的吧。因此他嘴上就不再问了,可他忍不住去回想和琢磨:那时他感受到的并不是活人的声息,而是巨大得多,却好像没有什么生气的一个东西。
那难道不曾使他感到害怕吗?至少在当时是一点也没有的。他没有时间去想,没有时间去调动常识与理性。因为无论他在追逐的是什么,哪怕是毁灭与死亡,都好过被遗弃在这个疯狂的牢笼里。他要死死地抓住那个存在,攥得能多紧就多紧,就像孩童从鱼缸里捞出宠物金鱼,为了不使其挣扎逃脱而使劲捏紧,一直捏到金鱼断气为止。那个东西的死活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掌控在自己的掌心,即使杀了它也不能叫它脱走——他当时真的抱定了这样的决心吗?就这样轻易地想着要杀死一个陌生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