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年间那些大规模的淘汰僧尼的旨令,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新上位的建武皇帝给废止了,看来我佛门兴旺可期。”
“并非如此,并非如此啊!”妙灯连连摇头,冷笑道,“咱们这个新陛下啊,表面仁厚,实则心黑,冷漠无情。照老和尚看来,他根本没有任何信仰可言。对他而言,信仰只有一个——江山!一个连自己的亲兄弟都敢痛下杀手、父亲都敢驱逐的皇帝,你认为他真的会去真心兴盛佛教?道家始祖后裔,对他而言是个绝佳的招牌!只怕在这建武年中,我佛教的地位会更加不堪!”
一番话说得是骇人听闻,几乎令人闻之色变的程度。
但法叶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然道:“师兄,贫僧有一个疑问——为何我们佛教非得要去和道家争一个高下?”
妙灯瞪着眼道:“当然要争!若是让道家第一,那我们还谈何兴盛佛教之言?”
法叶道:“师兄这话,贫僧不敢苟同。首先,道祖姓李,大殷天子同样姓李,这是既定事实,无法改变。无论是哪个皇帝在位,都要尊奉道家。第二,这个第一,真的有那么重要么?如果佛法无用,失去了信众,就算是皇帝敕封你为第一,难道天下人就必须要皈依你?第三,我佛家兴不兴盛,与皇帝重不重视,并不存在绝对的因果关系。”
妙灯被法叶的话镇住,激动道:“师弟快接着说,难道还有什么东西比皇帝的扶持更加重要的么?”
“有,当然有!”法叶断然道,“那就是我佛家对皇权、对百姓的影响。若是佛家能使皇权稳固,让百姓信奉,那么,无论是哪一朝哪一代的皇帝,无论这个皇帝是姓李还是姓张姓刘,都会尊奉我佛家。因为这个时候,尊奉哪一家,已经不再受他皇帝一个人的喜好而定了。哪怕是他个人坚持向道,但这朝廷,这天下,依然会信佛。换言之,倘若佛家没有这能力,那哪怕是有一代两代的帝王喜爱,尊奉它,那等这个帝王驾崩之后呢?佛家依然会跌入尘土。”
“常言道:人在政在,人亡政息,为何?因为这个政策,不过是他个人的好恶罢了!”
妙灯悚然一惊,有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态度也谦卑了起来:“师弟法师说的极是。那么,你看我佛家,如今应当如何是好呢?按照史群大人的意思,就是让你入主通明寺。如今佛家在京城的日子不好过,法师辩才无双,游学天下,更是佛法精妙。若有你坐镇京师,也好杀杀那些道士们的嚣张气焰。”
“原来如此。”
墙内的法叶和墙外偷听的【所有人后退】心里同时闪过这个念头。
法叶道:“师兄,建兴年间,淘汰僧尼,辩论最激烈的时候,贫僧恰好就在京师,但却从没有参与过任何一场争辩。师兄可知道是为何么?”
“为何?”妙灯惊讶道。
法叶道:“因为,我们这些僧人自己都搞不明白真正的佛经奥义。我佛门内部宗门重重,派别之争让我们自己都陷入分歧,又如何能说服信众?又如何说服天子?贫僧游历十余年,遍访各派,发现各个不同派别的教义理解竟都不甚相同。我们要说服别人,首先必须要在佛理上站得住,内部没有分歧争论。而要让内部没有纠纷,就必须要统一派别。要统一派别,则必须要溯源追根,寻求真正的教义所在。”
“嘶——”妙灯倒吸一口凉气,“法师好宏伟的志向。只是,要如何寻找真正的教义?”
法叶转向西方,双手合十,眼中绽放出别样的璀璨光彩:“那就要去西方极乐世界,去释迦悟道的那棵菩提树下,去给孤独园(佛学术语,给孤独,长者之名,以其仁而聪敏,积而能散,赈乏济贫,哀孤恤独,时美其德,号给孤独。尝侧金布地,以买只陀太子园,遂名给孤独园)中。重新体悟一遍释迦的路,求得如来真法,大乘教义!”
妙灯整个人都呆住了,半晌,才喃喃道:“法师你这是要把自己置于十死无生之绝地中啊!”
欲从大殷前往极乐世界所在,中间需得经过八百里黄沙、渡过十千里汪洋,中间除了素来与大殷交恶的蛮夷各部族外,还有大大小小如罗盘般密布的诸国。
另外,更加险恶的,还有那漫无边际的无人区,群兽环伺,磨牙损血。
无论是妙灯,还是法叶都很清楚,眼下,要去往极乐世界,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一来是前面所说的地理环境的险恶,能灭绝掉大半的生灵,剩余小半还可能被蛮夷屠杀劫掠。
二来,自大殷朝立朝以来,就紧闭了玉门关,几乎断绝了关内关外的联系。
而且,为了防止一些胡商或者偷渡客将中原的一些作物种子、武器图纸带出塞外牟利,要出关,必须得经过层层的严格审查,手持朝廷派发的通关文牒和路引才行。
若是私自出关,一律按叛国罪论处,格杀勿论。
而这些,法叶自己也非常清楚——其实早几年前,他就曾递交了申请,但却被驳回了。
“何为生死?花开花谢。何为生死?暮鼓晨钟。”法叶喃喃道。
为了心中的志向,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看着眼前这位才华横溢、志向宏远的年轻僧人,妙灯神色极为复杂:“师弟既然有这般远大的志向,却为何不立即动身,反而再次蹉跎岁月?”
法叶道:“贫僧有一名兄长,名为广贤,如今不知下落。此去黄沙万里,生死不明,贫僧希望能在临走之前找到家兄,了却了贫僧的心事。”
妙灯沉默。
广贤弑杀的普严法师,乃是汉中寺的住持,是一位名满天下的大德高僧。
当年,广贤弑杀普严法师畏罪潜逃的消息,传遍了天下,整个佛门都为之震动。
他妙灯自然也是知道的。
只是这事,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
最后,只好长长地叹了口气,带着忧郁的神情推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