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歌单。默认设置。”庞海呈他躺在符合人体工程学设计的柔软的驾驶座上,车顶中浮出了一只机械手臂。是的,只有浮现这个词语才能恰如其分的形容这只机械手臂的出现,它就像是铅笔线从白纸上跑了出来。它将黑色公文包拿走,又从纸面一般平整的银色车顶上抓了一个托盘下来,上面有着庞海呈常吃的黑加仑起泡酒和甘草软糖。米卡亚城的车默认是智能管制,无人自动驾驶的,所以车内喝酒也没事。
仿佛来到爵士乐队的演奏现场,歌唱者舒缓而深情的唱腔抚慰着庞海呈心中的愁苦。他往嘴里灌了两口黑加仑酒,深褐色的液体有着麻痹大脑的酒精。他细细感受舌尖上劲爆酸苦的气泡,再往嘴里塞了一把咸辣而有强烈氨水味的甘草糖。咀嚼着吞下肚中。这痛苦感让他能短暂麻痹自我。
他等待着气呼呼的汉森上车。
果然,汉森的脸涨得通红。庞海呈通过全息后视屏看到汉森瞪着眼,红胡子也愤怒的张开。像头蛮牛,又像颗弹跳的肉球朝他的车撞来。
“气死我了!!那个刻薄的混蛋!”汉森的怒吼声在上车前就打入庞海呈的耳中。银色车也自动拉长了车的宽度,方便汉森塞入车内。
庞海呈揉揉疼痛的耳朵,凭着对朋友的熟悉,他知道汉森刚和主任大吵了一架。“别管他了。快说那家餐厅叫什么名字。今晚我们一醉方休。”庞海呈勉力扯起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那是强迫伤心人欢乐才可能见到的笑容,苦涩,绝望,无奈,悲伤又不得不安慰别人假装表现出自己很好。看到这种扭曲的笑容比看到痛哭流涕更令人难过。
汉森也如此觉得,他先前的气愤就像是丢到泪湖中的一根火柴,被悲伤的暗流轻易卷走。“好的,朋友。”他浅红色的眉都难过的低垂下来。他看着庞海呈,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扭过头在银车信息屏上输入地址。接收到命令,银车自地面悬浮而起,连入交通智能网,银色车辆平稳的,直线的,近乎无阻力的在高楼大厦间穿梭。
大厦巨大的广告牌向外照射出炫目的灯光,打在一辆辆飞速穿梭的悬浮车上,让这座城市显得是那样光怪离奇。靓男靓女都在荧幕中对昏黄的晚夜伸出双手,齐声呼喊道:“米卡亚!”“米卡亚!”“米卡亚!”他们的声音是那样甜蜜而充满渴求。像是在踩在他人的尸骨上,赞美不劳而获的奇迹。
米卡亚,这座虚假的城市。冠冕堂皇的外表下暗流涌动。
庞海呈往嘴里灌完了一瓶又一瓶的酒,头脑迷迷糊糊的开始发晕,银色车辆穿梭在两栋像裤衩一般连接在一起的高楼,庞海呈他看到怪兽的巨口对他张开,他甚至能感觉到扑面而来腐臭呼吸,但他的表情还是那么麻木而失落,像是只要有酒就好。
机械爪就轻巧的拿走空的酒瓶,再换上新的黑加仑气泡酒。汉森也沉默的喝着酒,但他比庞海呈节制的多,他只能说是品尝几口黑加仑气泡酒酸苦的滋味。汉森看向车窗外,星星稀稀落落的点在泛红发紫的夜幕上,凝重而壮美。汉森低下头,他又抿了一口酒。
他希望庞海呈能从伤痛中走出来。虽然对不起余眠江,但他真的不想再看到一个朋友死去了。要是庞海呈的情况再恶化下去,他可能会做个坏人。
银色车辆从高空飞下,平稳的停在了灯红酒绿的商业街。汉森扶着庞海呈,这个男人,他在到店前就醉的一塌糊涂。装有仿真人外表的机器人酒保穿着侍从服装笑着朝汉森走来。汉森摇头拒绝他们的帮助,他要自己把庞海呈扶到包间。汉森心下懊恼而愤怒,他可是听说这里没有该死的仿真机器人才带着庞海呈光顾这家店的。
这是裸的欺骗,他们用了更加逼真的货色去替代人类,或许这能骗过大众的眼睛,但瞒不过他们这些专家。他现在只希望庞海呈已经醉到看不出人和仿真机器人的区别。
但是,汉森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庞海呈开始止不住的苦笑,先是嘴角小幅的抽动,接着他大笑起来,疯癫一般的用力摇晃汉森,“看啊!汉森,酒馆里的智能仿生机器人,看看我们当年讲的疯话!”庞海呈醉醺醺的说道。“我们那时是多么高兴啊!但现在呢,眠江死了。她就像只凄惨的虫子,被这些该死的智能仿生机器人给碾压,杀死了。而那个乱改程序的混蛋只是在牢里舒服的过了两年多五月,今天上午就出狱了。那些机器人也被保了下来,他们说着什么同情,怜悯,大爱的疯话一直到公司,到法院,甚至到我和眠江的家里抗议。口口声声的跟我说什么死者不能复生,要我去怜悯那些机器人。要我去谅解,不要去销毁他们。他们一遍又一遍的讲着,甚至连眠江的葬礼上也要举块牌子。”庞海呈绝望的看着汉森,他仿佛又回到眠江刚死时的那场噩梦。
“别说了。”汉森的眼眶红了,他哑着嗓子说道:“别说了,海呈。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走,去哪?我们能去哪,汉森,你明明知道世界只有米卡亚一座城市。当年米卡亚里的每个人都知道眠江的惨死,但去年忌日,今年忌日和今天除我们以外再没有一人哀悼眠江。我上诉了那么多次,那个混蛋的刑却一点也没加。他们怎么能够这样,他们现在用的智能仿真机器人的芯片都是我和眠江制造出来的。明明所有人,米卡亚都受到了我们带来的恩惠。但是他们却,”庞海呈哽咽着,他的泪是那么轻盈,轻的彷如灵魂。又是那么凝重的,仿佛承载着一个时代的哀思的从脸庞滑下。他说道:“汉森,你得承认,米卡亚不再需要我们了,我们对米卡亚已经没用了,我们是惹人厌烦的累赘,阻碍了他们和仿真机器人的相亲相爱。”
庞海呈失去了接下来的记忆,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男人在床上发出痛苦的闷哼。他浑浑噩噩的从床上爬起,宿醉的头痛感如锤子般捶打着他的神经。勉强睁开眼,视线中一片模糊。庞海呈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又眨了几下,还是没有好转。
他叹了口气,干脆闭着眼向后倚靠在床背上。西沉的人造太阳将柔和的光投向庞海仑,在立体的五官上打下浅浅阴影。
庞海呈在努力的回想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记忆零散混乱,就像是把忘记剪掉吊牌的毛衣塞进洗衣机,旋转后记忆都变成四散而黏附在毛衣上的纸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