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江央普错的一生,从这个错误的开始,便一错到底。
古格旧历771年三月第二个水曜日,我出生了。这便是那个错误的开始。我出生在传说中伟大的七王封印黑沙漠的祭日这一天,阴阳交汇,神明与恶灵的契约曾在700多年前的这一天诞生。听说有一个奇怪的巫师在我出生后便占卜了一卦,指着当时尚在襁褓中的我,颤抖着手大声道“不详、邪恶、祸国。”
我的一生,便由此被打上这样的标签,永无法剔除。
自我记事以来,父母的脸色从未对我有过任何笑容。不,他们几乎没有出现在我生活的空间里,就算是八岁那年生的那场几乎夺去我性命的大病。病重的我咿咿呀呀地喊着几个类似于“母亲”的字眼,她却一直都没有出现。
十一岁之前,我生活的空间是一个很小很阴暗的房间,只能摆得下一张小床,一个吃饭和发呆的小凳,还有一个破旧不堪的木头人。那个木头人,是一个年长一些的男孩偷偷从门缝里塞给我的。我没有看清他的脸,却碰到了他的手掌,是我从没有感受过的温热。
那个时候,我以为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大,这世界就是这样的黑暗。
十一岁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看见了外面世界的色彩。我看见了一座大的恐怖的寝殿,看到了我那些年间见过寥寥几次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的脸一直那么阴沉,仿佛在看着一个怪物。我见到了躲在他们身后的那个大孩子,他就是那个送木头人给我的男孩。他看起来有些扭捏,却还是走到我面前,拉住了我的手。那熟悉的温度再次在我的手心里蔓延开来,我贪恋地不想撒开。
我的父母很快便将我们两个分开,他们牵着那个大男孩的手,头也不回地走远了。那个男孩回头看着我,对我说着些我那时听不懂的话,我第一次感觉到有一种孤独的感觉。
我十二岁的生日就快要到了,王宫里并没有任何欢快的氛围,而是充满了阴森的气息。
那一天我被宫人唤起,他们带我洗了澡,还穿上了新的衣服。我的父母向我走来,他们脸上有着温和的表情。我有些呆住了,任凭他们像抱
着大男孩一样抱着我,一步一步地向宫外走去。
一直到他们将我交给那些可怖的黑衣人的时候,我依然沉浸在父母亲终于接受我的臆想当中。他们将我用绳子捆绑起来,放在一个平板车上。他们粗暴的动作痛得我哇哇大叫。我用着我贫乏的词汇,恳求着父母把我从黑衣人手中救出去。那些我日夜练习了千百次的词汇,“父亲”,“母亲”,却终究是以这样声嘶力竭的方式哭喊出来的。
可是他们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竟然带着一丝喜悦。他们空洞的眼神仿佛被恶魔附身一般可怖。任凭我怎样哭喊,都没有人来救我。终于,在又饿又累的时候,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多久。
冰冷的雨打在我的脸上,漫天都阴云密布。时而有几道闪电划过天际,我吓得缩成了一团,却只能触碰到冰冷的木板。
他们将我带进了黑沙漠,那个阴森的地狱。
在这里,我见到了一个同样被绑起来的女孩。她满脸惊慌,洁白的脸蛋上布满了雨水,还是泪水。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学着那个大男孩的样子,背过身对着她,挣扎着用绳子里的一点点空隙,拉住她冰冷的手。
她好像慢慢平静了下来,可是眼睛里的恐惧依然没有褪去。
远处的祭坛上,一群面目狰狞的巫师不断地做着奇怪的动作,他们嘴里喃喃地念着咒语,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席卷着我,令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原来,我们都是祭品。
当雨逐渐停了,天上的阴云却不曾散去丝毫。他们将我们两个绑在祭台上,继续念着咒语。
我的视线有些模糊,却依然看见了远处一队金光闪闪的人马呐喊着朝我们的方向冲来。领头的那个身穿金铠甲的少年,扬起他手中金色的利刃,斩断我身后的铁索,将我牢牢地抱在怀中。
“普错,普错,对不起,我来晚了。”
那时候我才知道,那个在门缝中塞进一个木头人的男孩,那个偷偷抓住我的手给我温暖的男孩,那个骑着骏马穿着金铠的少年,是我的哥哥,江央坚赞。
·贰·
普错,普错。原来这是我的名字。
我原以为被哥哥重新
带回王宫的日子,会比之前好过一些。可是我没有想到,家族因此遭受了更大的创伤。
那群黑衣人肆无忌惮地冲进王宫,将我的父亲和母亲刺死在宫殿里,鲜血洒满了一地。我惊恐地躲在角落里,看着他们渐渐地死去,看向我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悔恨。是的,也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魔鬼从他们的身体里离去,他们终于可以承认我这个儿子了。
哥哥的金铠侍卫为了保护我们,全部被刺死在大殿前。满目刺眼的金色,倒在一片肮脏的血污之中,煞是悲凉。哥哥死死地护在我身前,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不断地颤抖着。那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我看到拿着巨刃的黑衣人看到我们,脸上笑地愈发狰狞。最终,他的刀没有挥砍下来。后来的我才知道,他们需要一个江央姓氏的后代,来做傀儡赞普。而我的哥哥,便是最佳人选。
从那以后,我便见到了我的哥哥此生最颓废,最懦弱,最低三下四的样子。我看着他那尚未长成的身形套上了厚重的华服,在黑衣人的簇拥下,登上古格王城最高的位置,成为了古格王城第十六位赞普。
我的父亲和母亲的尸首被砍去头颅,充当了祭品。据说这样,人的灵魂便不会有来生。哥哥不敢有任何的反驳,他只能在深夜无人的时候,偷偷地抱着我哭泣,连声音都不能有。我对我的父母没有哥哥那样深厚的感情,我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可是看到哥哥,我的心里像是被狠狠地撞击着一般生疼。
那是哥哥最黑暗的十年。却是我重见光明的十年。
尽管外面暗流涌动,尽管每天连睡觉都害怕被人杀死在梦里,尽管我们活的毫无尊严。可是有哥哥在我的身边,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比这样的生活更好了。活在羽翼之下的感觉,就像是这样。
这些年,撑在我头顶的羽翼不断地丰盈、结实起来。哥哥通过各种机会巧妙地避开朝堂上和王宫里的眼线,慢慢联络可靠的朝臣,终于找到机会将一直驻扎在西洲之南的普兰军调回王城。接下来,便是一场血腥而正义的大清洗。那时候,几乎半数朝臣全部倒戈黑沙漠,他们手里控制着无数军队和百姓……
当十年后,这场巨大的浩劫才宣告终结。我的哥哥,伟大的象泉赞普,终于实实在在地拿回了本该属于他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