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从被人称为“王佐之才”开始,还是从第一次接触千古圣贤的书文开始,荀彧便坚定地立下信念,要在扶正汉室之倾微之后,慕留侯之节义,辞官回乡到颍川,守着一个小田园,在平和与安宁中度过自己的人生。
可是,当无数个春秋逝去,荀彧却发现,归乡的路越来越飘渺,甚至到最后,已成了空话。
兰花已榭,荀令旧香消残。纵使留千古美名,最后留下的,却不知是否是那位自诩为周文王的天下霸主的一声长叹。
如此这般,君何言归兮?
作为世家大族的子弟,荀彧从小就接受了太多的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在乱世纷飞之中从不需担忧衣食安全,从小便可以在家接受夫子的教导习六艺,未及冠就已声名远赫,被称为“王佐之才”。只是,在家族带给自己的各种美名与得天独厚的同时,同样也给自己带来了同等甚至更甚的压力与束缚。
比如无时无刻的大家风范,比如无从选择迎娶的唐氏,更比如,那绑了他一辈子的汉室大义。
随着年岁的增长,在无尽的赞美与隐含的沉重之下,荀彧本该年少人拥有的倨傲与不羁早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逐渐被打磨的愈发如同一块温润的玉,柔和光芒早早就笼罩了颍川的一方水土。人们皆道其谦和,有礼,温文尔雅,清秀惠通,不愧为荀氏子弟。
却是有一天,那位明明岁数比自己年长,但依着辈分反而要叫自己小叔的人望见自己强笑着送走那些坐谈迂腐之道的人的时候,行到自己身边,道:“文若若是不喜,攸告诉门人下次他们再来闭门谢客便是了。”
“不必了,几位先生虽是……”斟酌了一下用词无果,荀彧还是暗叹了口气,将这几个字略了过去,“几位先生皆是长辈,当是有彧学习的地方才是。还有……”又是一顿,荀彧回头望向荀攸,正了神色道:“虽是公达年长于彧,但毕竟辈分有别,公达以后还是唤彧小叔吧。”
望着荀彧的一脸认真,荀攸也是暗叹了口气,道:“文……小叔便总是这样,纵使有心事也不肯表露出来。殊不知这天下,并非所有人都可以像
攸一样,明白小叔的心思。”
听着人的话,荀彧挑起唇角,比起刚才面对客人的客套温和了许多。他转过身正对着荀攸,拍拍人肩轻声道:“彧何必在意所有人。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彧只求有能有知己一二便是了。”
对着人那双温润如水的双眸,荀攸心下一愣,片刻后也勾起了微笑,拍了拍人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柔声道:“节气要变了,小叔还是早做些打算吧。”而后一扬衣袖,转身衣袂飘飘而去。
望着人远去的身影,荀彧的笑容逐渐凝聚下来。刚才那几位学士所谈论的内容,可不仅是学术知识,更是在谈古间隐射如今愈发混乱的朝政。宦官当权,民不聊生,荀彧明明同样痛心疾首,却又不能明言,只能浅笑温和的送人回去。
因为他的一举一动,如今都会在有心之人的眼中代表着荀家,容不得他去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后来,荀彧就再未在来访的客人中见过那天那几位客人,却在书房中发现了几卷关于那天几位客人谈论的朝中之事的竹简,在问过门房得知是荀攸吩咐下来的之后,他轻笑着摇摇头,便不再过问此事。
知我者,谓我心忧。
便是足够了。
后来,荀彧与荀攸一起前往颍川书院求学。其实本来依照着荀家的财力,完全可以请夫子一只教下去的。只是荀家有荀家的打算,那颍川书院汇集天下名儒,凡是从颍川书院走出来的学子更多是受到各方重视。荀彧与荀攸前去学习,一是真的为学识而去,但更多地则是让他们结交名士,为将来的仕途作打算。
深知这一点的荀彧与荀攸,虽是对家族的安排感到无奈,但却并不会因此就会去反抗什么。反而,他们利用着这个优势,更多的去结交名士才俊,不断地提升着自己的学识与修养。几年磨练之后,荀彧比起之前,更是多了经历世事的深沉。一块美玉,被细细打磨了多年之后,早已不仅仅局限于颍川,而是足够让天下人惊叹。
然后,就在这段看似无拘无束实则暗流缓涌的岁月中,他遇到了郭嘉。
因为还未到及冠的年级,所以一头乌丝就被人随意的披在身后,偶尔还有几缕会
掉落到人身前。身上的衣衫从未有一次是真正认认真真理好过的,时不时就一身酒气回到了书院之中。他有着年轻人的傲气与不拘,面对那些夫子上课都会刻意回避的问题,他会直击其要害一语道破,一双未褪去稚气的双眸神采奕奕。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郭嘉,荀彧除了敬仰他的学识之外,更多的是没由来的羡慕。
羡慕人一举一动中的无拘无束,羡慕人总是舒展的眉目间,那一抹自在风流。
后来,或许是早就在人一语道破自己琴声中的忧虑时便早已注定,他和郭嘉会成为至交。即使他们无论是举止也好,品行也好,经历也好,都有太多太多的不同。
所谓君子和而不同,便是如此吧。
那日,水镜先生来访走后,他回到屋中。一直坐在摇曳的烛火下习读着兵书的荀攸见人落了一身雾水,起身为人披上衣服,而后从身旁拿起一卷竹简,递放到人手上。
“这是……?”
察觉到人眼中的疑惑,荀攸顿了顿,却还是坦诚的回答道:“关于奉孝的一些生平。”
虽然在外人看来,荀彧荀攸两人中更受荀家长辈重视的是荀彧,但同样因为太过于重视了,所以真正的势力反而大多交给了比荀彧年长的荀攸。所以,对于荀攸而言,想调查一个从小便生长在颍川的人的生平,简直是轻而易举。
而荀彧听了人的话,却不由有些愠怒。他微皱起眉头,道:“奉孝性情率真,又是与你我二人为挚友,此举恐怕是……”
“小叔也和攸一样疑惑,为何奉孝会拒绝水镜先生吧。”似乎早就料到了荀彧的不快,荀攸回答的极为迅速。而后又放软了语调,轻声道:“攸从未怀疑过奉孝为人。只是荀家毕竟是树大招风,有些危险,攸不得不去堤防。”
察觉到人眼中流露的些许无奈,荀彧暗叹了口气,片刻后却还是将竹简还给了荀攸:“彧明白公达所言,但对于奉孝,彧还是不愿行此事。”
一早便知晓荀彧在某些方面的执拗,荀攸没有再坚持,转手将竹简扔到了一旁的火盆当中:“便知晓小叔会如此。罢了,其实竹简中也并没有什么,攸相信依着奉孝的学识与眼光,做出这些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