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大眼,一时失措,接着倾身,抬手捧住我的脸颊,温声安慰道:&ldo;阿玦莫伤心,一具皮囊而已,不足为道。&rdo;
如今的我,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倒没骗我,他暂栖于凡人之躯,妄用灵力,受到反噬,五感逐一磨灭,确非天谴,纯属自作自受。
晏怀冰笑道,&ldo;本以为修道数百年,早已断绝七情六欲,声色不足以乱心智,待到又瞎又聋,方觉整个世界空寂如一座地牢,永世不得超脱。&rdo;
他道:&ldo;你那时问我何苦,我其实也说不清。王朝兴衰,江山更迭,于我等修仙者而言,不过是光阴一箭。&rdo;他微微一笑,&ldo;然而临水观花久了,也不免生怜。说到底,是我不忍看你难过。&rdo;
我道:&ldo;你弄成那副鬼样子,我才难过得要死。&rdo;
他睫毛微颤,喟然道:&ldo;当日你哭个不停,泪水淌过我的手心,我才亲身体会到,原来人难过时,心是会痛的。&rdo;
&ldo;那你以后不许再害我伤心了。&rdo;我沉浸在太子玦十六岁的记忆中,语气也不禁变得幼稚霸道。
他弯弯笑眼,眼中波光潋滟,让人看不分明。
在那以后,我无法忍受璟离开我的视线,批阅奏章时也将他抱于膝上,不时抚摸。他阖着双眸,多半时间都在我怀中昏睡。醒后穷极无聊,或是抓着我的手指把玩;或是鼻尖对着鼻尖,感受呼吸交汇;甚或是将唇贴在我的锁骨,轻轻吮咬,一派无邪,却教我好生难熬。
雪停后,我拉他去御花园散步。他冷得直跺脚,精神却好了许多。我牵着他的手,覆上一蓬新雪,拨开其下的山茶花。他碰了碰,飞快缩回手,仿佛那不是花,而是只小刺猬,过了会,又轻轻抚弄花瓣,&ldo;是什么花啊?好软……&rdo;
坏得不能再坏的日子里,仍有这样一星半点的欢喜。
然而时代的狂澜才刚刚掀起。
晏怀冰怜道:&ldo;你是雄才大略的英主,偏偏生在,无力挽天倾。还未等过年,中原起无数义军,四起割据作乱,江山彻底崩颓。你的父皇不愿背上亡国骂名,仓皇传位于你,自个儿南幸,留你死守国都……&rdo;
国破那日,我立于城上,见城外轰轰乾坤动,数万铁骑争驰,箭如流火;城内浓烟滚滚,官匪混作一气,入宅烧杀掳掠,百姓哭声大作。
或是因为雪光太过耀目,或是几夜未眠的缘故,我忽然感到目眩,力不能支,单膝跪倒。敌军见城头再无一人,便停下了炮击,天地一时俱静,大片秃鹫盘旋而至,啃食起将士尸体。
滚,滚!我喉咙嘶哑,喊也喊不出,胡乱挥着剑,试图赶跑它们。黑潮起起落落,恍若我徒劳的一辈子,谁也护不住,谁也救不了。满心茫然之时,抬目望去,却见长空无云,一川江水伏在天边,静谧闪光着,流经万古。
天行无常,人力有穷。甫一生起这念头,竟感到解脱,心里空荡荡的,攀上城垛,待要纵身跳下,却被一缕执念勾缠,不愿就这么死了。
抛却了芸芸众生,还是忘不了他。
我早已派遣近卫护送璟离开,此时被一种预感驱使着,卸去染血甲胄,纵马疾驰于宫禁,金峦重叠明灭,四下空无一人,耳畔风声烈烈,我的心脏剧烈跳动,从未如此失态,却也从未如此快意。
我从小便知自己是未来的天下主,承眷命,牧苍生,行圣人之法,不应贪欢纵欲,更不应兄弟相奸。但人之将死,去它妈的纲常。
我推开殿门,大风拥雪而入,无数罗帷飘飞,他坐于案前,眉眼沉静,似已等候余生。我心眼酸涩,一把抓住他的手,匆匆写下爱字,可那字笔画实在太多,我的字又张狂,才写了半截,便没地方了,像我一直以来的书信,藏头露尾。
他仰起头,虚茫茫的眼睛惯性地&ldo;看&rdo;向我,神情很乖,等我的解释。我有千言万语,而爱字太空泛。我爱他,并非兄弟之情、君臣之谊。
我不再多言,一把揽过他的腰,战栗着吻住他,怀着死别的决心。他先是浑身僵硬,随即同样热烈、同样笨拙地回吻。
风雨如晦,烽火连绵,宫廊的最深处,罗帷如丰盈的牡丹,一重重吹落,再闭合,将我们淹没在天旋地转的情欲里。他攀附在我身上,仿佛初生于世的小兽,听不见看不到,仍能感受,耳鬓厮磨的温存、唇舌勾缠的淫靡,还有坚实温暖的怀抱……就连疼痛,也带来别样新奇的刺激。
正自意乱神迷,我眼前一黑,所有记忆到此为止。
只听晏怀冰悠悠道:&ldo;然后我就将你敲晕带走了。&rdo;
&ldo;……&rdo;
&ldo;否则当真看你去送死么?&rdo;他斯斯文文说着狠话,&ldo;起先我不明白,天尊为何令你投生皇家。帝王六根不净,大多贪图长生,却是最无仙缘。未曾想祂竟是要叫你先享尽人间荣华富贵,再做了众叛亲离的亡国之君,见众生如火宅不可施救,方能成就至高一等的无情道。&rdo;
隔着百年,我又见到那日的战火与血光,听到厮吼与悲泣,原来这生灵涂炭,只是为了炼我的一颗道心。
天地赌一掷,苍生又何罪?
&ldo;我本该放任你自绝于城头,待你心灰意冷之时,再点化你入道,一场大戏就此完满落幕。&rdo;他语带淡淡讥讽,&ldo;我虽无法逆转天命,却动了个小手脚,洗去了你作为昭太子时的记忆,如此一来,你的心性未受摧折,依旧是个有情有义的少年郎,由此便生出许多变数。&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