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庄】
我从前其实不叫青庄,我本姓刘,家中排行第七,女儿轻贱,父母也不认得几个大字,于是我并未有个好听正经名字,只顺着序齿排行,叫我:七姐儿。
一家子里里外外都是奴才,服侍人,好在主家宽厚,不曾动辄打骂,爹娘和大哥都在府里侍候,按月有钱粮,勉强温饱,倒也温馨。
长到六七岁上,太太身边管事嬷嬷来了家里,阿娘给我换了一身年里做新衣裳,殷勤地让我给管事嬷嬷端茶。
管事嬷嬷态度很和蔼,笑着问了我许多事情,如今垂垂老矣,已没那个心力去细思她当年都与我说了什么,只记得最后,她温热大手揉了揉我头,笑眯眯道:“以后七姐儿就入内院伺候吧。”
我当时还未觉什么,只是阿娘欣喜若狂表情与几位姐姐隐隐嫉妒深深刻在我脑海中,使我明白:这是一件好事儿。
于是我自然也欢喜。
第二日一早,阿爹守夜回来,听说了这事也极为欢喜。阿娘给大家下了面,我是精细白面,打了一个鸡蛋,热气腾腾、香喷喷地摆在桌上。
这在从前是从未有过待遇。
虽然家中有三人在府里办事,得以按月支领钱粮,可七女一子八个孩子,一家十一口人,指着那外院服侍粗使活计简薄月例过活,哪里简单?
当时家中前头几位姐姐都已出阁,唯有五姐、六姐还在家中,按理说也该轻省些。
但先是大哥娶妻倾尽家财,复又有姐姐们出嫁,也该预备嫁妆。阿爹是好面人,虽只打更守夜服侍,可也不欲让人说自己是“卖女儿”,于是给姐姐们预备嫁妆虽算不上丰厚,却也并不简陋。
于是即便少了好几张嘴,家里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
我入了内院,算是家中一件极大喜事。五姐六姐虽羡慕嫉妒,却也点灯熬油拆了旧衣洗净给我缝了新衣裳,大嫂子将嫁妆里一匹细布取出,裁下一块尺头来,给我做了一件袄儿并一双鞋,在邻里间念叨了好几日,很得了贤名。
出阁了姐姐们都回家探望,各给我带了礼物,面上有艳羡,也有淡淡愁绪。
后来日复一日,我渐渐明白,她们是怕我在内宅犯了什么事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没了。
乌拉那拉府并非苛待下人之处,可太太出身觉罗氏,一言一行都很有规矩,御下严谨,并不苛责,却让人很是害怕。
尤其太太看重她膝下几位哥儿,从前有个妖妖娆娆丫头想借三少爷一步登天,太太直接将她发卖到偏远之地嫁与一个老鳏夫,一家老小也都被打发到庄子上种地。
这个例子是老嬷嬷们几次三番与我们说过,为是告诫我们,果然,伺候一起入内院学规矩小姐妹们便老实许多,也没人奔着东走西逛,规矩学习极为认真。
后来嬷嬷渐渐与我们说了许多,或是格格身边奶嬷嬷倚老卖老,仗着奶过格格一场,在外赌钱输了,那格格首饰当了抵债,一家老小都被太太发配到庄子里;或是太太身边丫头吃里扒外悄悄将太太屋里财物拿给姨娘,也被太太发卖了,家里也没得好;更有内宅丫头与人私通领着外男进了内院,她自己被打了二十板子不说,从看门到守园子都吃了挂落。
我当时听着只觉害怕,从此更加谨言慎行,步步小心,唯恐得了不是,也连累家里。
可后来大了,服侍着格格渐渐成了格格身边得力大丫头,到了当年老嬷嬷也要尊重七分时候,我也渐渐回过味儿来,那老嬷嬷当年打便是吓我们主意,好不叫我们起什么歪心思。
后来一日,有个老郎中来了,挨个给我们把脉。
我当时没回过味儿来,后来入了宫闱,守着冰冷衾枕,孤寂内室,回想前半生,却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太太身边管事嬷嬷上门前段日子,腊月里放炮仗,几个小伙伴到冰面上玩,露个大窟窿,我不慎失足掉了下去,很是病了一场,阿娘说险些就留不住了。
我病刚刚好了,管事嬷嬷便上门了,笑着问了我许多话,记得她当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七姐儿生得好,一看就是个小美人胚子。”
待阿娘满面殷勤地送她出门之时,我跟在后头隔着门偷看,见到她将一个小布包递给了阿娘,面带遗憾地说着:“七姐儿真是可惜了,可也是天缘凑巧,未免日后不是一份福气呢?”
阿娘眼圈儿红着,抹了把泪儿,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不可细思了,念起这些事来,我总觉头疼得厉害,想来是老了吧。
不过我记忆犹新是,我被选入格格院里那日,也是那个嬷嬷来领着我去给太太磕头,然后送我到格格院里,紫藤花遍布垂花门下,她再次揉了揉我头,叮嘱我:“以后好生服侍格格,忠心、谨慎、小心,你好日子在后头呢。”
这也是她对我一句告诫吧,我当时犹自惊喜着,后来渐渐长大,却觉着她实在是内宅中难得一等善心人。
格格奶嬷嬷是个体态丰健女人,我对她面容已记不太清,唯有那一双透着冷意吊三角眼使我记忆犹新,至今不敢忘怀。
服侍格格第一日,她给我训话,在廊檐下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给她磕头,口称:“嬷嬷。”
她冷冷地道:“日后服侍着格格,你忠心,自然有你好处,若胆敢有不忠之处,嬷嬷我先饶不了你!这院里事,我还是做得了主!敢有二心,拉出二门去,不是打死就是配小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