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江换好衣裳吃好早饭,斯好已经先走了,顾阿婆站在客堂间的窗口一动不动,手里还捏着晾衣杆的一端。
“外婆?”斯江轻轻唤了一声,眼眶热热的。
顾阿婆如梦初醒,抽出晾衣杆拿抹布揩了几下,笑了:“哎呀,刚刚揩过,你看我这记性,一转头就忘了,糊里糊涂地还揩什么揩,又没油好揩的。”
斯江接过晾衣杆穿过三个铁环架在横杆上:“盆里的衣裳你别动啊,等斯南回来一起丢洗衣机里洗。”
顾阿婆背过身,清了清嗓子:“洗衣机不灵的呀,洗不干净,又费电又费水,衣裳还容易洗坏掉。”
“外婆?你又不听我的话了是不是?上次让你等我送你去教堂你非要自己去——”
“好了好了!不就是被脚踏车撞了一记吗?那个小伙子人很好的,特为把我送到医院里检查,又送水果上门,来了好几趟,长得也周正——”顾阿婆偷偷觑了斯江一眼,吸了吸鼻子,“好了好了,等你舅舅舅妈回来跟你说,我说了你不领情,还要给我脸色看。”
斯江套上大衣,围上围巾,笑道:“我生是顾家的人,死是顾家的鬼,赖定你老人家一辈子了。”
临出门,斯江想起一件事,回头叮嘱老太太:“要是周致远再来,不要睬他,送什么东西都直接丢出去——我跟虎头奶奶打过招呼了,不用给她面子。”
“哦哟,我晓得的,我不跟他客气的,他上回来,我连白开水都没给他喝一口。”
眼见着斯江出了门,顾阿婆又站回了窗口。斯江再也不是当年为了一碗小馄饨一根棒冰就蹦蹦跳跳欢天喜地跟着北武往外跑的小姑娘了,她快三十岁了,系紧了大衣腰带的背影比南红当年还要高挑窈窕。斯江拐出支弄时回头望了一眼,停下脚朝家的方向挥了挥手。顾阿婆赶紧也朝她挥挥手,明知道她看不清,还是挂上了满面的笑容。
隔壁人家的收音机来传来沪剧的乐曲,支弄的弹格路上头开始横七竖八挂上了“万国旗”,拎着马桶的人匆匆进出,上班的人踏着脚踏车不停地揪铃。无论外头多么繁华闹忙,通了地铁开发了浦东在造什么世界第一高的大酒店,跟万春街都没啥关系。万春街还是那个万春街,马桶要拎出去洗刷,水龙头要合用,台风天要被淹,家家户户的红砖墙水泥墙布满裂缝,老面孔越来越少,新面孔再慢慢变成老面孔。
顾阿婆轻轻吁出一口气,把窗台上的一盆文竹移了个位置,想了想又移了回去,那一盆脏衣裳不洗,抓心挠肺地难受。她抬起头看看外头,又转身看看客堂间,六十几年了,她在这里无数次看着儿子们走,女儿们走,孙子们走,外孙女们走,他们来来又去去,只有她,像石头里生了根发了芽出了枝抽了条的一棵树,一直在这里,她哪里也不去,万一他们哪一天想到要回来,总归还有这么一个家,有她这个老太婆在这里等着。
顾阿婆收拾好家里收拾好心情,先拎上菜篮子去找陈阿娘。
陈斯淇仍旧跟着陈阿娘住,仍旧在百货上班,做一天休一天,这天正好轮休,懒觉还没睡醒,就听见楼下阿娘同顾阿婆在说话,声音响得隔壁支弄都听得清清爽爽。
“囡囡又加了一夜天额班?啊哟,阿芳侬要港伊额呀,身子要作坏忒额呀……(阿芳你要说她的呀,身体要作坏掉的呀。)”陈阿娘这几天有点咳嗽,说两句咳两声,更显得情真意切。
“说了几百遍了,不过我哪做得了斯江的主?”顾阿婆说着这话,却不免带了点炫耀,“她现在处处管着我,管了头不算还要管脚,一歇歇不许我一个人走去教堂了,说什么老人家摔不得,嗐,静安寺这些马路我这这辈子走了几万遍了,还能摔着?喏,一盆子脏衣裳,非不让我洗,说要等斯南回来用洗衣机一起洗。连上门的人客也要交待好该怎么对待,把我当小霞子看了,真是的。”
康阿姨如今也是抱孙子的人了,笑声比以前的李奶奶更加爽朗:“啊哟,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家斯江最孝顺!阿娘,你房间里的空调不也是斯江买了装好的?还有洗衣机也是斯江孝敬你的,你要舍得用啊,那点电费水费毛毛雨了,省下来是能买房还是能买车?”
房间里凉飕飕的,斯淇从被窝里撑起来一看,果然空调老早被阿娘关掉了,她从阿娘枕头下头摸出遥控器,重新开了空调,打到二十八度才罢休。
陈阿娘一边笑一边咳,三个老太太你一句我一句地把斯江夸了个遍。
斯淇把被子捞上来裹住自己,果然听不大见了,过了几分钟实在闷得慌,她一掀开被子,就听到康阿姨的声音。
“阿娘啊,不是我说啊,你家斯淇都二十四了,连一条短裤都不随手搓掉,还要你老太太洗,真是唉哟,一样米养百样人,一样是孙女,不好比的,那个钱桂华老早就……”
斯淇竖起耳朵,却再也听不清。
她霍地坐了起来,下床套了一身夹绒碎花厚睡衣,袜子也没穿就套进了棉拖鞋,要下楼去给康阿姨点脸色看。房门却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