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美睁开眼又闭上,闭上眼又睁开,感觉身边的一切都放慢了节奏,有时候是屏幕上的无声电影,有时候是收音机里的有声剧。
她听见姆妈慢慢坐了起来,搭在被子上的绒线衫棉袄一件件被她穿上身。姆妈老了,习惯咳两声清一清喉咙再喝几口保温杯里的温水。保温杯是日本货,南红从香港寄回来的,水是斯江冲的,里面放了五六粒红枣,焖一晚上就变成红枣水。
帐子动了动,床后面的马桶传来淅沥淅沥的声音,西美睁开眼,看见姆妈的侧影弯腰,站起,又弯腰,大概是拿马桶盖头。她小时候经常跟爷娘挤在这张花梨木的大床上,大哥他们三个睡高低铺,他们话太多太吵,她不乐意跟他们一起。也许从那时候起,她就不被他们当成这个家里的人了。
西美侧过身,把眼泪捂进枕巾里。
叠着的楠木箱子上的台灯亮了,有木头和木头碰撞的声音,这个西美自小就听惯了,那是姆妈在梳头,她和其他老太太不同,她每天晚上都要把发髻放下来,一遍一遍地用牛角梳梳通,早上梳好头抹上茉莉花香味的发油,挽成一丝不乱油光水滑的发髻。被剃阴阳头的那两年,西美偶尔见过姆妈坐在小圆凳上,拿着断成两截的梳子对着镜子梳半边狗啃似的乱发。
这好像就是昨天的事,竟然已经过去了三十年,再回到这条街这间屋这张床上的她,失去了太多。
客堂间里传来景生和斯江说笑的声音,西美想起景生在沙井子的那一年,不禁又闭上了眼。
外头全部安静下来后,西美才慢腾腾下了床。
吃饭台子上留着她的早饭,斯好写了张纸条:“姆妈早,我去图书馆,二姐姐去看电影,大姐姐上班,大表哥上班,阿娘做礼拜,她还要和教友去美琪看戏,我们都不回家吃中饭,灶披间里有鸡汤有包子,有饭有面条,冰箱里有馄饨。再见。”
西美在客堂间里转了两圈,先给陈东来打了个电话,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哑了。
“是我。”
“哦——”陈东来愣了愣,“侬好。”
“陈东来,你怎么当爸爸的?你知不知道家里出了多大的事?你有没有关心过儿子女儿?他们三个不是都跟你吗?你每个月汇点钞票给我妈然后就一百样不管了?早知道我一个都不让给你!我都带去北京,我、我真没想到你比以前还不如!以前你都丢给我,现在好了,全丢给我妈,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西美一边哭一边骂。
满头雾水的陈东来闷声不响。
“喂,喂?喂!喂!”
“哦,在听,你说。”
“你、你就这个态度?”
“我在上班,”陈东来好声好气地解释,“我已经请了探亲假,月底的火车票回上海,你大哥的事,我肯定要搭把手的。另外我这个爸爸是没什么用也做不了什么,这两年和斯江斯好一个礼拜通一次电话,和斯南半个月写一封信,她也都有回信给我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你说归说,骂我有什么用呢?”
西美一噎,抽泣了两声:“你知不知道斯江和景生在谈朋友,他们还,还、还已经那个了——”
“斯江有小孩了?我要做外公了?”
陈东来的语气毫不吃惊更无愤慨,西美莫名竟听出了几分惊喜,她简直出离愤怒了。
“你什么意思?你不反对?”
陈东来愣了愣:“我为什么要反对?景生多好啊,和斯江从小一起长大,对她好得很,又那么能干——”
“他是她哥哥!是哥哥!妹妹好跟阿哥谈朋友睏高结婚?侬脑子瓦特了伐?!”
“你——是不是忘了景生不是你大哥亲生的?”陈东来被西美搞得有点糊涂了,反问了她一句。
西美气得浑身发抖:“放侬只屁!吾当然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