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江呆了片刻,眼底一股热意冲了出来。
“我跟你一起去!不、不是一直好好的吗?啊?小舅舅昨天电话里还说——”
斯江咬住了唇,指尖发麻。恐惧原来不是无形的也不是无边的,就这么劈头盖脸的砸上来,比巨石还重,痛点超过了言语能描述的界限,心底里藏着的另一半被刻意或无意遗忘了的恐惧呼啸着出来与之会合,再把每个器官都碾压一遍,血液四肢都被冻住,只剩下眼泪是热的。
明明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明明有准备了好几年,斯江突然意识到这才是自己第一次真正面临生离死别,阿爷过世,她也哭过,但并不痛,认清父母不回上海的事实后,她也哭过,但漫长的等待和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早就埋下了伏笔,只等用眼泪画上句号,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
但这一刻,哪怕只是想到大舅舅的音容笑貌,斯江都觉得承受不住。
“阿哥——”
“吾没事体,”景生抬起头,看着斯江笑了笑,“戆小囡,哭撒?鼻涕下来哉。”
他推开面碗伸出手臂:“来,袖子管浪厢揩揩(袖子上擦一下)。”
斯江捉紧住他的手,在他掌心落下半边阴影。景生的掌纹是断掌,外婆以前说他会先苦后甜,这个“后”到底要后到什么时候呢。
“好了,侬哭忒一歇啊好(你哭一会儿也好)。”景生柔声宽慰,大概有了需要他安慰的人,他自己倒好受了不少。
白炽灯在斯江头顶心画了一个光圈,随着她的呜咽规律地颤动着。景生忽然有点恍惚,好像这个场景以前发生过似的,他也伸出过手让斯江把眼泪鼻涕擦在自己袖子上,也说过“哭忒一歇啊好”这句话,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为了什么事。
他的拇指轻轻擦过斯江的脸颊:“囡囡?”
斯江偏头在他袖子上擦了擦脸,又用自己的袖子把景生一手的眼泪鼻涕胡乱擦了擦:“嗯,吾要跟侬一道去。”
“覅,侬好好交上班,你们商场马上要开张,现在是最忙的时候,不好请假。”
斯江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工作可以再找,我是一定要陪你去的。”
“他不想大家为了他跑来跑去,”景生苦笑道,“他谁也不想麻烦。”
斯好刚才还说起斯江天天加班,九点多能到家都算早的,但她从来也没抱怨过没喊过累,肯定很喜欢新工作。
“你的好消息呢?快说,”景生拉了拉斯江的手,“让我也高兴高兴。”
“顾景生——”斯江吸了吸鼻子。
“到。”景生笑了起来。
“我们结婚吧!元旦前就去领证。”斯江一脸期冀地看着他。
顾南红先从香港去了广州,和老客户们见面叙旧。香港的厂房年后开始正式启动流水线,日本和台湾的订单不少,出口欧美的单子也排了不少。这些老朋友一大半是上海四重奏的客户,也有一小半是从东莞四重奏拿货。方太太和顾家之间的龃龉他们都有所耳闻,做生意做熟不做生,钱是小事,情面更重要。这顿茶喝完,无需南红挑明,大家都有了默契。
南红转头飞向昆明,一落地包了车直奔景洪。
顾东文气得转头骂北武。
“说了不要她们来!来干什么?送我上路?册那!我要你们送,我还来景洪干什么?留在上海不省钱省事?谁要你们来的?”
南红把北武善让推出去,拖过一张方凳坐到床边就开始数落,嗓门比他还响:“腿在我身上,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做撒!来呀,侬骂吾啊,朝北武发脾气做撒?你也知道你应该留在上海?那你跑来这里干什么?害得阿嫂嘛工作辞掉,害得北武两口子耗在这里好几年,害得虎头在村里读书,做撒?朝我瞪眼睛做撒?我那句话说错了?”
“你想,你想,你就只想着你想,姆妈哪能想侬想过伐!爸爸人没了你都不回去奔丧!现在你自己要走了,也不让她送,她生你还不如生块叉烧!你闭上眼干什么?现在惭愧了?内疚了?后悔了?”
“没,”顾东文合上眼,却笑出了声,“上次在香港,赵彦鸿买的叉烧还蛮好吃的,哈哈哈。”
南红一巴掌拍在他胳膊上:“还笑!笑只屁呀侬——”她捏了捏东文的胳膊,“喏,只剩一把骨头了,脾气还噶臭,勿晓得侬有撒好,让阿嫂死心塌地,要我,早就把你往医院里一丢,请两个人看着你,等你没气了,住你的房子用你的票子,重新找个男人过好日子。”
顾东文睁开眼,笑得胸口一震一震的:“我也这么跟佳佳说的。”
南红拎起他手臂上薄薄一层皮扭了半圈:“十三点,这话我好说,你怎么好说?伊哭了伐?”
东文摇摇头:“没,她不会当着我面哭。”
南红叹了口气:“你还当自己二十岁啊?侬帮帮忙好伐!这辈子苦头还没吃够?什么苦都想自己扛,当阿拉是空气?过几天西美也要来了,你有本事就爬起来,把我们一个个赶回去。”
顾东文没奈何:“烦死了。”
“景生肯定也要来,你挡得住吗?你光想着你偷偷摸摸一个人走得轻松点,也不想想别人一辈子能不能心安,真是的,活该被我们烦死,”南红从包里摸出一块巧克力,“吃伐?”
“来一块。”东文挑了挑眉,张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