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建华飞快跑过去蹲下身子背起柳光耀,问题还没出口,就听见他爹声音很轻的说:“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问,赶紧带我回家。”柳建华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爹今天经历了什么。回到村子了,他爹还是不愿说,柳建华瞬间觉得自己很无能,他爹不告诉他肯定是因为觉得他还担不了事。
柳东睿看见柳建华脸上难过的申请,淡淡的说:“您不说也可以,那我们来猜一猜。今天您去开的是三级干部会,参加会议的就是县里领导、公社领导和各大队的大队长,现在这种时候,会上最有可能讨论的就是征购粮了,咱们大队今年一直没有卖余粮,您这伤估计······”
柳光耀放下手中的碗,摆手打断他接下来的话,“你别往下说了,我告诉你们就是。”
过了一会儿,他斟酌着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曾经是个军人,现在虽然退伍了也不能给军人丢脸,我觉的自己做的没错,无论是刑讯逼供还是嘲笑打骂我都不怕,这腿是当年趴在雪地里打鬼子落下的老毛病,没什么事,歇两天就好了。”
柳建华恨恨的骂道:“王八蛋!”
林谷雨给换了一热乎乎的毛巾,接着问:“屋子里您这样的多么?”
柳光耀摇摇头,也就五六个吧。刚开始还有不少坚持的,后来惧怕皮肉之苦就有不少人主动站出来“坦白”说队里偷藏了粮食,回去肯定交上,说完就顺利过关了。
像他这样一直没有坦白的,就被揪了出来站到会场中心接受大家的辩论,他来的时候有了心理准备,只低着头弯着腰,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人家批判他就听着。
无奈里面有一个火爆性子的,主持人批评一句他顶一句,说:“你们还讲不讲道理啊?一亩地不是八千就是一万斤,也不怕把牛皮给吹炸了?把神仙给累垮了?俺们都没收那么多粮食根本没余粮你们让俺们拿什么去卖?”
那会议的主持人不知怎么竟是个激进的小年轻,一听他不服批评,倔犟的跟大家对峙,就嚷嚷着说他是fd派,是反对总路线,接下来十来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从隔壁屋子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先来一顿拳打脚踢,现场立刻就混乱了起来,推推攘攘的不知怎么就动上了手脚。柳光耀听见有人大喊:“老少爷们儿,都别动手啊,你们说多少就是多少,中不中?”可惜现场混乱成那样,根本没人听。
后来县武装部部长带了人过来,才算是把这才乱子给止住了,村里来的些大队长心里有顾忌,多是防御,主动攻击的少,个个儿皮青脸肿的,身上还有别的伤。
他身上虽然有旧伤,可身子骨还算康健,懂得护住关键的地方,只是伤腿被几个人又踩又踹,这才导致旧伤复发。
“我这算好的了,有一个严重的,躺在地上捂着肚子起不来,瞧着肋骨像是断了。”
林谷雨听他说完,背过身去,捂着脸默默流泪。
等柳光耀稍微恢复了点,就跟柳建华回家去了,临走前还交代柳东睿和林谷雨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林谷雨还在低声啜泣,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的,看的柳东睿心疼的要命,他一把将她揽进自己怀里,大拇指轻轻擦着发红的眼尾,轻声说:“怎么这么爱哭呢?大队长都说没事了。”
林谷雨带着哭腔,说:“你瞧见了吧,大队长膝盖上磨破了皮,又青又紫,手心被指甲掐的流血,他肯定没完全说实话,现场肯定没有他说的那么轻松。”
柳东睿点点头,他怎么会没看到呢?可他很能理解柳光耀这个老革|命的想法,再怎么说,现在的新政府收复了故土,不让人们再颠沛流离,它让人们过上了安稳的生活,所以,哪怕是这种时候,柳光耀首先想的仍是要维护住集体的尊严。
三级会议之后没几天,中州市内刮起了一阵取消农村自留地和家庭副业的风,报纸上说农村的自留地和家庭副业是农村中的资本主义,必须被取消,这股风很快的就吹到了屏南县,吹到了西阳公社。
柳光耀腿伤还没好,柳文明就带着两个民兵挨家挨户的通知,“老少爷们儿们,以后不能搞家庭副业了,赶紧把家里的鸡鸭鹅给宰杀了,一只都不能留;还有自留地里的萝卜白菜,也要全都薅了,以后自留地了就归集体了,由生产队统一种菜,去食堂吃饭,以后家家户户都不许自己做饭,都听见了没?”
张小赖歪在院门上,插着腰吼:“没听见!俺家自留地里萝卜和白菜再有十天半个月就长成了,现在让俺们都薅掉,你们不觉得可惜俺还舍不得呢,自留地是公家的要收上去俺管不着,可那白菜萝卜种子都是俺自己个儿的,凭啥不让长?”
“再说了,俺家自己院子里养几只鸡碍着谁了?吃的是俺自己的口粮,又没占集体便宜,下的鸡蛋俺们自己吃了,又没卖出去别人,顶多就是供销社来收,可那也是国家允许的,哪里就资本主义了?凭什么不让养?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能这么不讲理!谁要敢碰俺家的鸡,老娘跟你们拼命!”
张小赖平常是个赖皮,最不爱讲理的人就是她,社员们平时都不爱搭理她,可这一回人家说的头头是道,很有道理。
附和的社员非常的多,不但有家里的主妇,很多男社员也很不理解,出言反对。
“对啊,小队长,张小赖说的有理啊,凭啥俺们就不能自己养鸡了?”
“俺们孤儿寡母的,挣不了多少公分,就指着家里几只鸡下鸡蛋去供销社买盐、供孩子读书,把鸡都宰了俺们还咋过?”
“这人民公社也太过分了吧,把分给俺们的田地收上去不说,现在连边角上的三分自留地还要收上去,说收就收,根本不把俺们当人看!”
新政府的政策在村子里第一次遭遇了空前的抵抗,一群人把柳文明围了一圈,就是不让步。
柳文明擦擦脸上的冷汗,气呼呼地说:“你们不乐意难道我就乐意了?我家里养的鸡难道不用杀?我家的自留地里的白菜萝卜难道不用拔?你们当是我愿意来搞这些的?我是吃饱了撑的啊?!你们爱杀不杀,爱薅不薅,出了事有本事自己扛!”
说完转身气冲冲的走了。
这可把社员们给吓了一跳,好家伙,脾气大的都快赶上大队长了,要不是手里没鞭子,他们都觉得柳文明就是大队长了。
不过,大队长最近怎么不出来了呢?
柳文明发了一场脾气,社员们抵抗的那么激烈,至少今天是没法再做工作了,他没去大队部,也没回自己家,反而扭头去了柳光耀家。
柳光耀如今是每天用草药泡脚,每隔三天赤脚医生过来给他针灸一次,王秀娥跟他过来大半辈子,后来还是知道了那天的事,恼的跟什么是的,天天堵着门,就是不让柳光耀去大队部。
柳文明来的时候就看见王秀娥搬了个小板凳就坐在堂屋门口,在做棉鞋,看见柳文明来了,也只是点点头,说了一声“来啦!”又埋头不说话。
这都11月份了,就算有太阳,可院子里也没觉得多暖和,柳文明开口劝道:“秀婶子,再生气还是要顾忌自己的身体,外面这么凉,还是去屋子里做吧。”
王秀娥头也不抬,说:“我不觉得冷,进屋子看见了心里烦,院子里清净,有事你尽管进去吧,在屋里炕上呢。”
因为柳光耀的这次腿伤复发,家里已经开始烧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