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里吃饭的人全都停下了咀嚼的动作,抱着碗,呆呆的茫然的看着天空,明明阳光普照大地,社员们感觉到的却是寒冷。
“连老天爷都欺负人呐!”不知是谁哀叹了一句。
院子里唉声叹气的此起彼伏。
柳文元披着一件破棉袄,衣角磨破了,棉絮都露了出来,他混不在意,蹲在地上“呼噜呼噜”的吃起饭来,喝完抹了一下嘴巴,淡淡地说:“还能怎么过?勒紧裤腰带过。”
林谷雨发现她这个公公,抗压能力超强的,事情发生之前可能会着急,但到了跟前,他反而没那么着急了,好像很容易就接受了事实,在别人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真是让她刮目相看。
她不知道的是老农民面对一辈子都要面对这样那样的自然灾害,不是旱灾,就是涝灾,还有雪灾,蝗灾,反正都比避免不了,还是踏实面对的好,这样的灾慌经历的多了,内心就慢慢变得强大起来,没有年轻人那么容易惊慌失措。
除非是像十几年前那么大的灾难。
柳文元以为那样的天灾的一辈子最多会经历一次,今年这个,没什么特别,现在是新政府,国家不会再看着农民饿死。
所以,天灾虽然可怕,可他没有像十几年前那么慌。
这一回,林谷雨和柳东睿都能感知和理解社员们为什么这么的恐慌。
冬季无雪少雪,对农民来说,是一场灾难。
瑞雪兆丰年,雪对冬麦来说实在是太过重要了。厚厚的雪覆盖在地面上,就像是一床厚厚的棉被,如果没有雪,麦种暴露在地表,牙胚很容易被冻伤冻死;积雪还能冻死土壤中冬眠还未产卵的害虫,在缺少农药的年代重要性可见一斑,冻死的害虫腐化后还能增加土壤里的肥力;最重要的一点,雪就是水分,冬季的积雪在来年春天会融化然后渗透到土壤里,给麦苗提供滋养,冬天没雨雪,麦子减产是板上钉钉的事。
林谷雨和柳东睿对视一眼,持久的寒冬是真的要来了!
雪上加霜的是,公社突然开始催生产队交公粮和征购粮。
柳光耀去公社跑了两次,书面申请,口头报告全都试过了,公社就一句话——公粮必须交,余粮作为爱国粮,不卖就是不爱国。
回来的路上柳建华不满意的说:“咋这么上纲上线呢?咱们一颗红心向祖国,怎么能说没有余粮就是不爱国了呢?都说没余粮了,还这么逼咱们,王明德这个龟孙子,就不怕真出事儿?”
柳光耀搓了搓干树皮似的脸,眉头紧锁,说:“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公社也是没办法,实际啥情况他应该清楚,不过不敢报上去,怕扛不住,听说好几个大队私下里找他说过了,也都没戏。”
王明德的原话是:“老柳啊,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农村地区粮食获得了空前的大丰收,你让我怎么把你说的情况报上去?我怎么跟上级领导请示汇报?如果上级领导问我为什么完不成任务,问我粮食都去哪了,你说说我该怎么回答?”
“再说,秋收前你们不是在电话里向主席通知发誓,保证今年除红薯外其它粮食亩产在2000斤以上吗?组织上相信了你,你现在又说不行?”
柳光耀语气生硬道:“你问我怎么办?我还想知道我们大队玉米那么高的产量是怎么报上去的呢?按照那么高的产量给我们定征购任务,我们怎么可能能完成?有几个大队的能完成?嗯?主席同志都发报说不要搞假大空,要我说,你就应该如实汇报,事实是什么就该说什么。”
又说:“那2000斤怎么回事,王书记你可是在场的,知道的一清二楚,我当时要是能不说我肯定就不说了,我那是被逼到那个份上了我······”
王明德叹了一口气,说:“老柳啊,咱们都是当兵的出身,我不跟你说那些虚的,有一说一,现在的情况早就已经超出了公社的把控了,第一公社这个名头,呵,关注的人太多了,全国人民对人民公社的期待也太重了,就光这半年,来咱们公社参观的人都有好几十万,纷纷来学习先进经验,全国那么多人民公社都在向咱们公社看齐,不先进是肯定不行的,省里市里县里一层一层的要求下来,唉!不说了,总之,我希望你明白,西阳公社现在是被推着往前走······”
柳光耀怒道:“那你就能为了面子上的好看而一直欺骗党欺骗国家欺骗人民群众吗?书记,从头开始就走的太快了·······”
王明德苦笑,“我承认公社刚成立那会儿,我脑袋有些发热,稍微激进了一些,可你也看到了,不激进是不行的,好几个工作作风踏实的老战友老领导不是去了干校,就是去了农场,天天写思想汇报,我能怎么办?”
“现在已经不是我的面子或者公社的面子的问题了,现在是国家的面子,是的面子,就算我帮你申请上去,可县里马书记那你这申请肯定过不去,更别提往上汇报了。”
柳光耀沉默了,马书记是什么样的,他当然看的出来。他觉的自己憋的很难受,可这些话却是连亲身儿子都不能说的。
接下来几天,扩音喇叭天天来村里吆喝,哪个大队还没完成任务,还差多少多少,限期几天内交完等等。
简直就是当众打生产队的脸。
林谷雨听说很多个生产队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筹粮食,可是就算把给明年准备的种籽粮,饲料粮,甚至部分社员们的口粮全都卖光,任务还欠了一大截。
柳光耀却只把公粮按数交上了上去,自己一个人扛着压力,一直拖着没交征购粮。
公社开了几次会,批评他是落后分子,让他写报告汇报工作进度,柳光耀也不吭声,让干啥干啥,反正就是咬死了没有粮食完不成任务。
一天夜里,林谷雨正睡的迷迷糊糊的,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揉着睡眼坐起身,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的问柳东睿:“大半夜的,你不睡觉,穿衣服干啥?去偷人家牛啊?”
柳东睿赶紧把她的衣服递了过去,催她赶紧穿上,还说:“动作快点,一会儿咱们得出门一趟。”
出门?现在?林谷雨穿好衣服透过窗户朝外看了一眼,黑乎乎的,啥都看不清,估计顶多一两点钟,要干啥非得现在啊,偷偷摸摸的。
柳东睿小声说:“大队长刚才让东来过来叫人,趁着社员们睡的熟,让咱们把粮食转移到新挖的地窖里去。”
林谷雨一听是正事,立刻精神了,赶紧爬了起来,边系扣子边问:“新挖的地窖在哪儿?有多大呀?里头能装多少粮食?是只弄咱们队的还是把二队和三队的全都藏了?”
柳东睿把和和抱去了西间,放在炕头,小丫头只要睡熟了,能睡很久,半夜不会醒。
这才牵着林谷雨小心翼翼的出了门,路上解释道:“新挖的地窖不在村子里,那片荒地你还记得吧?就在那附近,是大队长带着两个儿子,还有文明叔几个人挖的,其它人都不知道。具体多大,能装多少粮食,二队和三队怎么办,我还不清楚。”>>
大队部院子里黑灯瞎火的,只有仓房里点着一盏煤油灯,进了门,好家伙,全是亲戚——柳光耀和他两个儿子柳建业、柳建华,柳文明和他两个儿子柳东风、柳东来,柳东旗,加上柳东睿兄弟三个,还有林谷雨和柳文元,足足十来个人,全是一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