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书令沈南英,却是另一番姿态了:“臣却觉得,天子无家事。如今此事既已拿到朝堂上来议,又涉礼法之争,便是国之大事了。几位大人如此争论也没个结果,陛下不若问一问昭宁公主本人,她是个什么意思?”
一旁苏相听了这话,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原以为他会回避此事,随他们一道置身事外,竟不想他说出这番话来,倒是叫人意外。
陛下先前已答应了阳信长公主,如今只怕有了别的想法,如此方才借着部分臣子的反对把此事拿到朝堂上来议。中书令身为天子亲近的重臣,不可能看不出这点门道,然而他却还是主张询问昭宁公主的意思,莫非,他是想帮着昭宁谋夺长公主的遗产?
毕竟昭宁公主很快就会嫁入沈家,两人将是一家人,如此帮她也在情理之中。但以沈家的地位身家,有必要这样做吗?有大皇子在,这些都不过是蝇头小利。
还是,他终究对大皇子射伤自己儿子一事不满,故而与陛下唱了回反调?
苏相兀自思索着,那头沈南英察觉到他的眼神,却是转过头来坦然问道:“苏大人以为如何?”
被问的人愣了片刻,方道:“沈大人说得亦有道理,本官觉得,问一问昭宁公主,也是应有之理。”
陛下如今骑虎难下,若是昭宁公主体贴上意自己请辞,便也没那么多无谓的争执了。这位殿下可不像世人看上去那般浅薄,在讨好陛下这一道上又颇有造诣,或会以此邀宠。
兴许沈大人如此提议便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谁又说得准呢。
天子想起先前便问过元羲此事,当时她在君前,是一副无可无不可但凭君父安排的态度。是以这回,他一直未问过元羲的意思。
当然最主要的是,元羲的意见不重要。
元羲便是愿意推拒此事,在那些人眼中那也不过是出于自己的指示。他面对的阻力,始终来自朝堂之上那些念着清风寨旧恩的臣子们。
如今两位重臣都觉得需问一问元羲,他稍一沉吟,便叫人传她上殿。
元羲一身素衣,发髻之上簪了白花,裙裾生花走在两班臣子之间,紫绯绿青的各色官服中,这一袭白色素衣格外惹眼。
元羲走到御前,额手向天子行叩首大礼,天子便当着众臣的面问了此事。
却不想,当时还态度随意的女儿,这回却是另一番姿态:“儿臣与阳信姑姑并不亲厚,只当初与姑姑同在大慈恩寺清修,方才亲近起来。儿臣当初安慰姑姑之言,不想姑姑竟一直记得。如此,儿臣自不好辜负姑姑之意了。儿臣愿为她摔盆。”
她这番言辞,说得甚为恳切,叫人一下子便觉是她重情重义,非贪长公主之家财。
朝臣们听了心中却是各有想法。
御史中丞第一个站出来道:“公主当为天下人之表率,此举却是乱了宗法,还请三思。”
元羲看过去,笑了笑道:“杜大人此言,莫非是说阳信长公主乱宗法?”
那杜大人一时便呆了,他不好指责一个刚死之人,只得道:“阳信长公主当时只怕是病糊涂了,方才留下这样的遗言。”
元羲眉头一簇,道:“杜大人这般视大殷律于无物,却是何故?大殷律中明文规定,遗嘱具有一定效力,人死之前可通过遗嘱对自己的身后事进行安排,若是以后人人都以死者立遗嘱时人已糊涂为由拒不执行,那各地衙门只怕官司断不完了。”
她说完这些,又上上下下打量那杜大人,漫声道:“御史中丞作为三司之一,如此儿戏大殷律,实在叫本宫失望。”
指责御史中丞儿戏律法,便如指责和尚亵渎佛经一般,实在是十分难堪的攻击,元羲这话叫这位杜大人气得涨红了脸,偏却反驳不得,只得讪讪退下。
“公主这般执拗,当真不怕天下人耻笑?”又有宗正寺卿接了御史中丞的棒,站出来义正词严指责元羲。
宗正寺掌皇室宗族之事,最重宗法,如何肯叫昭宁公主做下此等扰乱宗法之事。
元羲奇道:“天下人笑本宫什么?本宫守信践诺,为父尽孝悌之义,如何可笑了?都说仁义礼智信,诸位眼中只一个礼字,是忘了义和信吗?”
她说着,便向天子拜道:“非儿臣要争这个名头,实在是儿臣不忍心辜负阳信姑姑一番心意。且君无戏言,儿臣也不能陷父皇于不义。”
好家伙,一下子就把那些反对之人钉在了陷君王于不义的耻辱柱上。
那宗正寺卿全无一合之力,当即败下阵来。
元羲却是并不在乎这个对手,她的对手,从来不是朝堂之上的一二臣子,而是这个世间的礼法规则。
她看向两班臣子,道:“诸位大人所虑,无外乎本宫看中长公主的家财。然而本宫在乎的,却是长公主的心意,是父皇与长公主的结义之情。父皇如此看重长公主,本宫身为父皇长女,为长公主尽孝,于礼法而言,又有何不妥?本宫要维护的,是死者的尊严,是遗嘱的效力。都说死者为大,可长公主尸骨未寒,便有人敢把她的话置若罔闻。本宫也是公主,本宫也怕百年之后留下的遗嘱不算数了。真到了那时,本宫可是会死不瞑目的。也不知各位怕不怕?”
这番话一出,堂上之人皆是一惊,继而集体陷入沉默。
是啊,所有人都会有这样的日子,若自己那时有所安排,不肖子孙却不当一回事,只怕会从棺材里气活过来吧。
所有指责她的话,都变得站不住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