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凝着几朵乌云,分明是晌午,却阴暗得仿佛是晚上一样。
惊雷从远处连绵而来,闷闷的,仿佛野兽喉中低吼。
呼呼直吹的狂风挟着雨丝贴在苏奈脸上。阿雀娘正弯着腰,手忙脚乱地收着地上晒着的黄花菜,对她道:“啊呀,这是要下大雨了。”
苏奈也学着她的模样捡,把捡到的菜全塞在阿雀娘的提篮里。
“谢谢妹子。”
“不必客气。”
捡着捡着,一道惊雷就照着她的后脖颈劈下来,将红毛狐狸吓得一抖,摸了摸脖子,又是一道闪电,将房屋上的茅草照得银光闪闪,苏奈抬起头,豆大的暴雨砸在脸上。
阿雀娘忙将几个女儿吆喝进屋,拉着苏奈躲到了屋檐下。转瞬间雨如瓢泼。
阿雀娘见河水中泥浪翻滚,粗粗的眉毛皱在一起,啧啧:“好大的雨哦。我们镇子好像很少下这么大的雨哩。”
山中多暴雨,苏奈可不像这女人一样没见识,拿袖擦着脸,眼珠胡乱转着。
——都下雨了,还这么热,汗珠不停地往下滚,擦都擦不干,真烦人。
苏奈拿手扇着风,忽而有种异样的感觉,下巴一转。
——这一刻,似乎风也静了,雨也停了,片刻时间拉长了许多,那个方向,好像有阵看不见的“风”吹过来,她身上的狐狸毛纷纷向后浮去,灵府内忽然有如岩浆滚动,她尾巴上的毛却不受控制地耸起来,仿佛有什么巨大的野兽正一步一步地向这边来。
忽然一道闪电劈下,天根骤亮,一个巨大的黑影轮廓显在空中,两只耳朵,尖嘴獠牙——
苏奈骇然,揉了揉眼睛,远处山影、山村、乌云,全荫蔽在雨帘里,模糊昏暗一片,啥也没有。
苏奈的胳膊叫阿雀娘撞了一下,回过神来,晃了晃脑袋:“你刚才说什么?”
阿雀娘指着屋里道:“我说万一,这河水涨起来了,你就带着你男人和孩子到我家里。我们家里有个暗道,可以爬到屋顶,一路上山去——雨大了,走,咱们屋里坐。”
“好……”
窗外雨声不绝,如万马怒奔。
为暴雨所困,小和尚又留一日。他静静看着窗外昏暗的天,侧脸如白玉观音,手中热茶冒着白气。
这少年僧人法号释颜,自小剃度,受佛法熏陶,难怪年纪不大,身上却有股迦叶般沉稳的气质。
也怪苏奈和小胖墩太不着调,与他们说话宛如鸡同鸭讲,这半年里,季尧臣很少和人好好交谈。虽与释颜萍水相逢,竟是越聊越投机。
“我记得山上白马寺本来香火旺盛,我小的时候,还常常见到路上有贵人驾车马去上香。不知怎么的,后来却衰落了。”
释颜垂睫道:“先帝末期,因钱塘水患,田地颗粒无收,饥荒四起,土匪横行。寺庙为土匪所劫,将我们寺中的金银财宝,法尊塑像,还有案桌上的供食都劫掠一空,住持也被土匪所杀。我剩下师兄弟几人,只好四处化缘,以苟且偷生。”
季尧臣听完,心酸不已,将手中被子捏得死紧,心中更恨:果然又是因为宋玉……
“不瞒小师父说,我从前也是京官,因实在无法忍受先帝为国师迷惑,不问苍生,才辞官返乡……”
不过令季尧臣失望的是,释颜闻言,只是微微点头,既没有表现愤慨,也未曾对他的身份显现出一丝好奇,反倒抬起头,指着墙上的剑道:“此是把好剑。”
季尧臣想,释颜到底是个少年,没看过苍生疾苦,也就不像他有那么多苦大仇深。这么一想也便作罢,忙从墙上摘下那把扁扁、黑黑的短剑来,拿给他细瞧。
释颜将剑拔出一半,剑身上金色符文顿现,将他的瞳孔映得发亮。
季尧臣负手而行:“这剑是我从刀市买来的,本想买个最利、最好的,当时那那一排卖刀卖剑的打铁大汉里面,夹了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娃,这女娃才七八岁模样,胳膊、腿上全是伤痕,一手抱着剑,一手抹着眼泪,我看她模样可怜,就唯独挑了她卖的这一把。”
把银锭子给她时,她十分惊愕,一再跪谢,这才抹着眼泪回家了。
“我为官多年,也不富裕,拿着这把破烂的剑回家,心里多少有些犹豫。未曾想这剑看起来其貌不扬,打开之后,剑身上却印有仙术,可斩杀妖邪,竟然是给修仙人的法器!”
释颜微笑道:“果报分明,此是因果。”
季尧臣闻言,却有些不悦。不为别的,乃是他推心置腹地讲述,这释颜的回应却总是太过笼统虚浮。
虽然他是个和尚,但倘若只是空口佛法大义,不感悟真心,也不怜悯这些可怜人,如何普度众生?
佛法,因果,在这个世道上,便显得苍白无用了些。
季尧臣收了他手里的剑,转身挂回墙上,凤目已冷:“种哪里的因,得哪里的果?还请释颜师父解惑。”
“若先帝是那昏聩无能之辈,若皇族是那违逆天道之暴君,遇到亡国之祸,也算是罪有应得。可我朝历来皇族,无不温柔勤勉,宽以待人,先帝前期,国内更是河清海晏,是国师宋玉迷惑君主那日起,他才荒废朝政,以至于英年而折,国内民不聊生……请问,先帝得此果,是什么因?”
其实,他更想质问的是他自己的因果,他出身贫苦人家,毕生勤勤恳恳,未曾亏欠于谁,为何要落得个蹉跎半生的结局?但要例数自己的功勋,外人面前,他终究羞于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