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三伏天,蝉叫得尤其猛烈。小胖墩脸上的汗如雨一般地往下淌,读书的时候便不能轻易睡着了,只一下一下地拿手背擦汗,书页上落下几个黑手印。
他的脖子上痱子生疼,坐不住了,便往旁边偷看。
苏奈和他坐一边,竟能灵巧地盘起腿来平衡在板凳上面,仰着头,把书高高地举在眼前,书页已经翻了大半。
“姊姊,”小胖墩悄声道,“你背到哪里了?”
苏奈擦擦汗,眼珠子还黏在书上不肯放:“快背完了。等奴家背完了,就能去厨房找季先生了。”
“啊。”小胖墩哭丧着脸道,“你不是不识字吗?怎么可以这么快。”
在下山之前以前,苏奈的确不识字的。这段时间季先生手把手教着,从开蒙学起,像四五岁小儿一般,认得了一些简单的字。
季先生自打上次气昏了起来,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脾气变得极宽容,眼里也时常带上笑,不再轻易打人骂人了,这对她来说是件特别好的事。可惜季尧臣即便是脾气变好了,对她的亲近,还是一贯搪塞。
比如说,一见她得闲,笑吟吟地朝他走过来,就赶紧拿起一本书叫她背;晚上,她说地上太硬,那么大的炕,不知道分她一半睡睡,季尧臣就翻个身说,等她练好字,就把炕换给她,他睡地上。
这句话还真把苏奈唬住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就变成了季尧臣一个人教两个笨学生。
她想背书,总有办法。为了记住这些诗,在他读的时候,她就拿爪子在书上画下记号。“山”就画一个尖尖,“月”就画一个圆圈,这样,她看见自己的画,就能联想到这幅画面,随后就能想起这首听过的诗。
苏奈又抓过一页道:“因为我这个是诗,就像山歌一样,听一遍就忘不了,比你那背的那个之乎者也的好记。”
“是吗?”小胖墩怔怔地走了神。
小胖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书,一个字也看不进了:“你手里那本《幼学簿》,我也背过的呀。”
他就并不觉得简单。
苏奈上个月才学握笔,季先生叫她摊开秀丽的一双手,吝惜地把笔放在她手心,她满把抓起来,好像手里捏的是一只烧火棍。季先生蹙眉握住她的手,她就嬉笑着拿手背蹭季先生的手心,季先生肩膀都悚起来,猛敲了她一个暴栗,她才不笑了。
两个人手握手,暗自用力,暗中大战一场,她总算把笔握住了,先从“天地人”开始写,写得还歪歪斜斜的。坐在侧窗下,蝴蝶飞过的影子落在纸上,就能叫她的眼神跟着走了。走神一会,她一歪头,咔嚓咬烂了笔端,季先生也跟着咬紧了后槽牙。
而今,苏奈竟然已能背整本书了。
比起苏奈来,阿执握笔要早得多。
很早就有人手把手地教他拿笔,写自己的名字和一些简单的字,比如“吃”“屙”“痛”“准奏”一类的,当时,他还在那栋极黑的大殿里居住,可以娴熟地摸过眼前的绢布,在上面落下那些字,再由人拿走。
一日饭前,侍女遍呼不应,他想去摇轿撵上的金铃叫人,却意外地摸到一只冰凉、粗糙的手,登时吓得喘起气来,不敢动作。
那人的呼吸落在他面上,似乎盯着他看了许久,随后,他的眼睛被涂抹上湿润冰凉的东西,入了眼却是火辣辣地痛,他尖锐地叫喊起来,嘴巴却猛地被人捂住:“殿下,别叫……”
烛火慢慢亮起,他的眼前有了一轮光晕,眼前迷雾像是散开了一般,能看清周遭的一切。一个瘦削的男子立在暗中,抿着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远处传来一两声响动,男人似是十分紧急,忙从怀里掏出几本书来,熟稔地翻起书页:“殿下可开蒙了?认得字吗?”
他肠胃搅动的声音犹如雷霆,男人亦是一惊,阿执哭丧着脸蜷缩在轿撵上道:“孤想吃饭。”
那男人却坚持道:“随臣学了这页才可以吃饭。”
那时候,季先生掏出来的是《孟子》。小胖墩不问这是谁,更不问来干什么,一心只觉得饿昏了头,肚子被掏了一个大洞似的,空虚异常,只想将从前那些美食一盘一盘地到进去填满,巴巴地想要吃饭,于是他没骨头地,像抓着鸡腿一样抓住了书。
即使是这般紧急催逼之下,那些简单的字,仍然犹如蚂蚁爬去散开,不能在他脑海中留下丝毫印象。
季尧臣见他嘴唇翕动,半晌吐不出一字,比他还要焦急,换了一本,他仍是摇头。再换更加简单的,正是《幼学簿》,是将天文、地理、岁时编成了朗朗上口的口诀,专门给四五岁的幼儿开蒙。
可他还是记了下句忘上句。
季尧臣的期望,从每日背半本,到背一篇,再到背一段,再到背一句。最后,整本《幼学簿》背完,用了整一年。
即便如此,季尧臣急得口唇冒火,眉头从未舒展,自己唉声叹气,却从不对他疾言厉色,就这么慢慢地,耐心反复地灌进去。
季先生从没有骂他一个“笨”字,他问起来,只平和地说这些对他太难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可是此刻见着苏奈,小胖墩阿执才懵懵懂懂地有了些感觉,感知到自己是和旁人不太一样的。
为什么……我会和别人不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