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立在高高的山坡之上,踏着梦魇的残花,举起抱朴弓,正要弯弓射箭,却因居高临下遥遥相望的一眼,而倏地怔住,心跳一悸。
这一悸,便乱了整片梦魇花海。
远处是一株枝叶繁茂可遮天蔽日,状可参天的榕树,而在茂密而绿的浓厚的树冠中,竟有一名白袍男修,脚尖轻点,立
于叶尖之上,若无风之絮,超然而脱俗。
男修发冠精美而稳重,青黑色的衣襟,端正而刻板,衣襟之上那特殊的暗纹,随着光线的变换而微光粼粼,若隐若现,他白色的衣袍,无风自动。
青色的梦魇花,白袍的美男子。
只一眼,便让希微子倏地失去了所有言语,尘封已久的记忆倏地挣脱了沉重的枷锁,犹如一粒顽强的种子,终于突破无尽的黑暗,破土而出!
眼前是漫山遍野的梦魇花随风飞舞着,纷纷扰扰地萦绕在陌生男修的四周,自然而然便晕染开了一幅美到极致的如梦如幻,似真似假的水墨之画,而脑海中的,却是百年前,宗门里,种种过往,历历在目。
无需言语,他也知道,这个人,绝不是鬼界之人,他很可能就来自人界,来自他的心中故土。
很久很久以后,温如瑾仍不知道希微子这一刻的心情,是何等的惊涛拍岸。他以为自己只是过来找到了希微子,却不知道,在希微子的眼里,他是背负着万丈光芒降临的。
在温如瑾的身上,希微子看到了太多太多。
通过这么一个人,一个自带光芒的人,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严师慈父,看到了欣欣向荣的宗门,看到了无数故旧的音容笑貌,看到了山野之间生灵懵懂而单纯的眼睛,看到了宗门仙山顶端的皑皑白雪,看到了年幼之时,躺在屋顶上看过的皎皎明月,看到了……
曾经的自己。
希微子举着抱朴弓,微颤几不可见,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放下了手臂。
温如瑾与他遥遥相对,眉眼若云间明月,周身气度如山间冰雪。
“阁下何人?……所谓,何事?”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如此说过话了,希微子的嗓音,竟变得这般干涩而凝滞。
“吾号和光君。”
温如瑾的嗓音清冽雅致,那音节与音节的碰撞,若冰珠相击,让希微子忽然想起了当年宗门里那仙器凤首箜篌的美妙之音。
“百年前,鬼界鬼王趁天道乱、秩序崩,曾肆虐于我人界,屠戮万象宗三千修士,劫走万象宗首徒希微子。今吾亲临鬼界,只
为二事……复仇,要人。”
复仇。
要人。
不过短短四字,却令希微子神魂俱震,瞳孔倏地放大,微颤的眼瞳,闪烁着不敢置信的光芒。
他眼神复杂地望着和光君温如瑾,久久不语。百年凡尘过往,千言万语,百般滋味,而今终究化作无言。
“我……便是希微子。”
在此之后,希微子常言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可是温如瑾却说:“我本欲为你复仇,你却早已屠戮鬼界过半,生囚鬼王。我本欲救你脱离鬼界,你却早已可以来去自由,半步飞升。我事事皆迟,心中羞愧,恩人……言过其实了。”
他怎么会明白呢?
他怎么会明白,一个深陷囵圄足足百余年的囚徒,一个终日被折磨被羞辱被洗脑的奴隶,一个自以为天地之大再无自己的容身之处的逆旅者,一个早已绝望人界再不会有任何人记得自己曾经存在的可怜虫……
他怎么会明白,这样的希微子,忽然看到有个人,以一己之力奋勇突破了两界的壁垒,杀到鬼界,说是为他而来,说是要为他复仇,说是要带他离开的感受……
他怎么会明白,希微子翻涌的情绪,那远胜狂风巨浪的情绪。
希微子从苦海中挣脱了,但是却仿佛遗落了某一角灵魂,依然在苦海中,被苦难浸泡着,被绝望生囚着,被痛苦揉捏着。